独 行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他还在沉睡当中,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美梦。他闭着眼睛,将一只鞋子抛向防盗门,随之,他骂骂咧咧地起床,一个趔趄险些让他滑倒。他一屁股摔坐在床上,头痛欲裂。脚底下是还没有喝完却洒了一地的啤酒,屋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他喉咙里一阵发咸,又一阵发甜、发粘,胃里翻江倒海,哇一下吐了出来,连同委屈、怨恨、无助和焦躁一起吐了出来。他不可抑制地大哭了起来。“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快步来到防盗门前,一下子把门拽了开来。趴在门外偷听的小武吓了一跳,冷不防地倒退了一步,“王哥,今年的物业费、暖气费需要交了,您不交,怕是暖气停了,孩子受不了啊!”他将一口浓浓的痰啐到小武脸上,伸出一个拳头,“老子没钱,老子没钱,听清楚了,老子他妈的没钱,你们要是敢停我的暖气,我杀你全家,滚!滚!滚!”他用尽全身力气,反脚把门踹严了。靠在门上呜呜哭了起来,“老子没钱,老子没钱,你敢把老子怎么样!”他哭得昏天黑地,眼前不断地闪现着老爸的脸、老妈的脸、老婆的脸、丫丫的脸。突然,他觉得身体下坠,往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打旋,他下意识地用手扒着洞边,双脚向上扑腾,但是洞里寒气逼人,他不停地打着哆嗦,头痛、脚麻,双手酸软,他觉得好累啊,他想放手就这么坠下去。但是,远处传来丫丫的声音,“爸爸,我饿了,爸爸,我饿了……”丫丫的小手在他的脸上摸索着,他一下子醒了过来,抱着丫丫哭了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昨天,唐梦梦把所有的衣物都带走了,手机关了,单位也不知她去哪里了,她就这样了无痕迹地从唐城消失了。王世祥的天塌了,他妈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他,王世祥,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想当年,他是市体育学校的摔跤种子选手,曾经代表市体校参加省里的摔跤比赛得过银奖的。现在他家墙上贴着的都是他的奖状,家具上还摆着几尊他获得的奖杯呢。王世祥出门前,迅速地将家里回望了一遍,脏衣服在床边七零八落地堆着,地面上斑斑驳驳的啤酒渍、水渍和鞋底印子交叉在一起,踩在上面粘脚。他随口吐了一口唾沫,妈的,没了唐梦梦的家再也不是家了。

他抱着丫丫出门,外面风冷,丫丫把身体向爸爸靠了靠,两个小胳膊紧紧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丫丫还小,刚刚两岁半,生活的大门刚刚向她敞开,但是大门外却是漆黑一片。从丫丫检查出脑瘫的那天起,丫丫就成了他王世祥心头永远的痛了。人这一辈子随时会面临诸多选项,而人会下意识地选择那个自己认为对的选项,总在期待一个美好的结局在不远处等着、候着。王世祥和唐梦梦的结合,是唐梦梦的选择,她飞蛾扑火地选择了王世祥,又飞蛾扑火地选择了生下丫丫,都是她认为的有一个美好结局的选择。王世祥对于能娶到唐梦梦,也是他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选择。他王世祥,父母虽然世代为农民,但是赶上平改拆迁的好政策,他家分到了三套房,面积不大,但总面积也将近300平米,他王世祥烧了高香了,从一个农民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妥妥的房主,从此吃喝不愁,月月有房租,年年有利息了。而且,他在电视台机房工作,两班倒,上一周休一周,一个月上半个月的班,小日子悠哉悠哉,就剩下美啦。

他和唐梦梦就是在他流连于练歌房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唐梦梦还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因为江西老家远,所以暑假就留在唐城在练歌房担任练习生。她高挑的个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淡淡的洗头水味道撩得王世祥心驰荡漾,他见到唐梦梦的那一刻,居然像被神针定住了一样,张着大大的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像在摔跤场地上让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他蒙圈了。

王世祥现在一直蒙圈着,昨夜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他抱着丫丫在大街上漫步目的地走着。他自己的家是不能回了,房间里到处都是唐梦梦的影子和回忆,他不敢触碰也不敢久留。他在练习摔跤的时候最怕什么,就是你空有一身力气和技巧却找不到对手的破绽。是的,此刻,唐梦梦就是他的对手。可是,唐梦梦她在哪里呢?她像空气一样消失了,不对,她像烟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就消失了,留下的是硝烟的味道和伤痕。回他父母家吗,那还是家吗?他父亲植物人已经三年了,整天像木乃伊一样躺着,鼻子上插着胃管,他跛脚的母亲,天天趴在他父亲的床边,一头花白的头发埋在他父亲的胸前,不停地抽泣,嘴里碎碎念叨着……去哪里呢?王世祥突然想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释放的地方。

唐城民政局坐落在僻静的小区里面,三年前,王世祥和唐梦梦就是在这里领取的结婚证。王世祥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下着大雨,他全身都湿透了,怀里揣着从家里偷来的户口本,因为紧张和兴奋,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了。唐梦梦挺着大大的肚子,撑着伞在民政局大门外紧张地绕圈,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使得她身体有些发福,尽管穿着紧身的衣服却遮不住隆起的肚子了。一看到王世祥,唐梦梦把雨伞扔在一边,紧紧地和王世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此时此刻,王世祥怀里抱着丫丫,他呆呆伫立在大门前,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泪水就这么无声地滑落下来。他赶紧用手把眼泪擦了擦,大踏步地走进了民政局。

“有人吗?有人吗”王世祥大声地嚷了起来,办公室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赶紧站了出来。王世祥斜了她一眼,“我要反映情况,你们负责人在哪?”小姑娘赶紧递过一杯热水,“您说,您有什么情况可以先跟我说,我解决不了的我会找领导反映”。王世祥把小姑娘递过来的水一巴掌打翻在地,他用力把丫丫放到办公桌上,丫丫因为紧张,哇的大哭起来。王世祥一手扶着丫丫,一边继续大声嚷着“我爸爸植物人三年了,我妈妈半身不遂半年了,我闺女脑瘫站不起来,我媳妇也跑了,我们四口人,三个都是残疾人,谁管过我们,谁问过我们,你负责,你怎么负责,快点把你们负责人找来,不找,我用汽油把这里点着,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活!”王世祥全身颤抖,脸上爬满了泪水、鼻涕,他用手抹了抹,又往衣服上擦了擦,接着往地上吐了口痰,继续大声嚷着。旁边一个小伙子,迅速跑到主管局长王艳红的房间“不好了,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来闹事,说是不想活了,家里很可怜,可能受到什么刺激了”。王艳红连声说着,“别慌,别慌”。她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王世祥已经瘫倒在办公桌底下,丫丫也瘫在爸爸的身边,跪着爬着用小手拽紧了爸爸的鞋子,哇哇地哭着……

王世祥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他的领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坏了。他像一个逃兵一样,咧咧跄跄地逃出了民政局。身后传来丫丫凄厉、嘶哑的喊叫声。王世祥大喊一声,像是被人从后面驱赶着逃离了民政局。三年前,王世祥和唐梦梦紧紧拥抱在一起,手里拿着结婚证,也是这样大声喊着,那时的泪水和此时的泪水一样咸,但又不一样咸。

王世祥此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丫丫让他狠心留在了民政局,他相信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不会丢下丫丫不管的。丫丫还小,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但此时丫丫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定会惊恐不安,哭着喊着找爸爸妈妈的。王世祥心烦意乱的走着,快接近中午时分了,王世祥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爸爸妈妈的家。他百感交集,眼泪再一次流淌下来。妈妈看到王世祥的一刹那,愣在原地,突然一下子跑过来,抱着王世祥大哭起来。妈妈太老了,这三年,妈妈的头发全白了,眼袋好像掉到了鼻子上面,黑黑的眼圈,一看就是长期得不到休息。他的爸爸静静地躺在床上,如骷髅一般,眼窝深陷,面色苍白。王世祥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哇的一声抱着妈妈大哭起来。三年了,王世祥像个逃兵似的,从这个家里逃出去,他绝没有想到,今天他又像一个逃兵一样逃到了家里。

三年前,当他和唐梦梦拉着手跑到家里的时候,他的爸爸刚刚钓鱼回来,连钓鱼穿的皮裤子还没有脱下来,王世祥和唐梦梦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手里举着结婚证在他的眼前高兴地晃着。王世祥的爸爸说:“我没有做梦吧,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你们哪来的户口本,谁让你们登记去的?我不同意,就是拉了结婚证我也不同意”!对于这门婚事,王世祥的爸爸是坚决不同意的。他家世代农民,是王世祥改变了门风,成了摔跤能手,而且是国家正式职工,现在又有多套房产,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更何况唐梦梦家远在江西小山村,家境贫寒,不知根知底,王世祥的父母一百个不同意。没想到王世祥居然昏了头,背着他们到民政局登了记,一想到这些,他爸爸气得把鱼竿一扔,甩手就往屋里走。王世祥赶紧拽住他的爸爸,拉着唐梦梦给他的爸爸跪下来哀求他爸爸回心转意。他爸爸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也可以没有你这个儿子,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你们走吧……”。王世祥死死地拽着爸爸的手,他爸爸用力地挣脱着,王世祥下意识地一个反手,将爸爸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是王世祥在摔跤场地上出奇制胜的一个法宝。但此刻,他爸爸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后脑勺正好磕在钓鱼的铁桶上,上面沾满了血迹。等120赶到的时候,王世祥惊魂未定,全身瘫软,哭晕在爸爸的身边。

此时此刻,王世祥紧紧抱着妈妈,娘俩个哭成了泪人。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王家发生了巨变。人生之路谁能够代劳呢?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都在真实的生活状态中以自己的姿态活成了自己期望的或是自己鄙视的模样。痛苦和欢乐是等值的,挫折、迷茫、勇气、智慧、逃避和接纳在曲曲折折的人生旅途中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如何做好生命中随时出现的选项。

王世祥一到单位,就感觉到了众人异样的眼光。人的第六感有时是非常强烈的,更何况他现在心力交瘁、敏感多疑。当他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一下子就僵住了。丫丫回来了,几天不见,丫丫瘦了,脸上好像还有未擦干的泪痕呢。丫丫看见王世祥,激动地张开了双臂扑向了爸爸。王世祥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丫丫就回到他的身边。原来,自那天王世祥将孩子丢在民政局之后,副局长王艳红就一直将丫丫带在身边,哄了几天,才从2岁半的丫丫嘴里断断续续地得知:爸爸叫祥子,妈妈叫梦梦,爸爸是管电视的,妈妈是唱歌的。根据孩子提供的线索和派出所同志的帮助,王艳红将王世祥的情况基本了解和掌握后,带着丫丫来到王世祥的单位,和王世祥单位的领导见面沟通后,气得电视台领导拍案而起,太不像话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遗弃自己亲生的女儿。王世祥躲闪着丫丫的臂膀,退到门的右侧,好像随时要逃走似的。电视台的张台长气得用手指着王世祥:“你太不像话了,真给电视台丢脸。家里有困难,你要及时向组织反映,不能当逃兵,将责任推向社会”!王世祥不争气地痛哭起来:“我爸爸植物人三年了,我没有依靠组织和社会;我们丫丫一生下来就脑瘫,我也没有依靠组织和社会;现在老婆跑了,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这样。现在我家里治病负债20多万,一贫如洗,没钱又没人,我怎么办?我只能这么办” !王艳红抱着丫丫,丫丫不停地哭闹着,在王艳红身上扭动着、挣扎着。王艳红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告诉王世祥:“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了解到非常特殊,也非常困难。我们已经和残联、妇联等有关部门联系,帮着你们把一些惠民政策落实。但是,有了困难不要怕,也不要躲避。孩子还小,非常无辜。作为孩子的爸爸,你这样抛弃孩子是非常不道德的,也是极不负责任的。我和你们单位的领导商量,不管是从部门的角度出发,还是搞一些社会募捐活动,我们一起努力,共渡难关。孩子你一定要带回去,再说你忍心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吗”?王世祥痛苦地抱着头蹲下来,他堵着耳朵,摇晃着脑袋,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此时,他恍如一个人站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他的眉毛在每句话之间牵动了数次,一下挑眉一下皱眉,眼睛像一条鱼一样在悲愤的情绪里游动,夸张的手势上下挥舞。外边的世界是无声的,此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人类的命运是由自己操控的吗?他王世祥是他人生命运的导演吗?

王世祥一下子变成特别忙碌的人,由于电视台、民政局、残联和红十字会的帮助,暂时解决了一部分资金,缓解了一时的困境。丫丫也在教育局的协调下,送到了区里最好的幼儿园,接受免费住宿和教育。王世祥如汪洋中抓到了一根游到身边的小船,看到了组织和社会的无穷力量。可是,一个月热热闹闹地过去后,他发现捐助的那些钱犹如一颗小石子在水上打了一个旋后就不见了。自此,王世祥成了民政局、残联和红十字会的常客,只要不上班,他就到这些单位去,软磨硬泡,撒泼打滚,有时,还要给工作人员录像、录音,稍微不满意,就破口大骂,搞得工作人员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躲闪不及就硬着头皮反复和他宣讲政策。王世祥一下子从背包里掏出许多从网上下载的惠民政策,“我家都这样了,你们还和我讲政策,对条条框框,我会告你们不作为的”!人,就像蝼蚁一样,不由得自己的选择而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人活一世,犹如写下的一本哲学书或历史书,有的深刻,有的肤浅;有的庄重,有的潦草。而人生没有倒回带,只能前行不能倒退。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意或无意的为之,都是在十字路口上的挣扎和抉择。

久未露面的唐梦梦其实并未离开唐城,这里有她的女儿,还有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她怎会轻易离开呢?她不动声色地在暗中窥探着王世祥的一举一动,终于在某一天,她真得背起了行囊,离开了唐城。为了不让王世祥找到她,她没有选择回江西老家,也没有给王世祥打电话,而是用最原始的方式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开了。

祥子: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接到我的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希望彼此忘记,互不干扰,别再做徒劳的寻找,我既然选择离开,就是真的离开。

说实话,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因为自小家穷,我怕了,再不敢过穷日子了。丫丫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未婚先孕,担惊受怕,又挨雨淋感冒,种种因素,丫丫身患脑瘫,终身不治之症,一辈子的拖累,我拖不起,也不敢拖。

本指望拥有多套住房,今生衣食无忧,但你父亲在医院治疗,家中变卖房产还负债累累。你又酗酒滋事,我看不到未来的任何的希望。

我向律师咨询,失手致人重伤法律上和道义上都会受到宣判和谴责的。你父亲是你失手所致,家人不选择报警,是对你的包庇和纵容。但也是希望这个多事之秋的家能再少一个悲剧。我之所以不选择报警,是因为我有一个条件,希望你能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给我以自由之身。

我曾爱过你,是爱曾经的你。那时的你年轻、浪漫,疼我、娇惯我,能给我坚实的保障。现在的你,你喜欢现在的你吗?

我对你失望至极,但也衷心祝你明天会好。

梦梦

2015年12月31日

王世祥读到这封信时,刚刚从父母家出来,他的爸爸病危,已经深度昏迷,出现脑死亡。他的妈妈已经极度疲劳,在床前呆若木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王世祥拖着沉重的步伐,赶往丫丫的幼儿园,他要抱着丫丫让爷爷见上最后一面,不管怎么说,丫丫是他王家的血脉,是他王家的未来。他一想到未来,居然呵呵笑了起来,未来,他妈的,未来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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