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记

在金瓶梅中,写到李瓶儿死后,潘金莲向西门庆要李瓶儿的貂鼠皮袄穿。潘金莲是一个穷光蛋,彻底的无产阶级,嫁到西门庆家时大概就带了一点鞋脚(内衣)之类,不要说皮袄了,连棉袄都没有,她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要仰仗“汉子”供给——再说白点,就是要靠自己的身体去挣,李瓶儿的皮袄虽然最后归了她,那可是她在床上用嘴接西门庆的尿挣来的,不仅是低到尘埃里,而且还是低到了屎尿堆里,称得上是“残羹与冷炙,处处潜辛酸”,不仅低贱,而且龌蹉。

虽然这“残羹冷炙”也很贵,李瓶儿的皮袄足足值六十两银子。那时候买一个丫头才四五六两银子,一张上好螺钿床(搁现在是会让收藏家们看的眼珠子都滴在地上的好)才六十两银子,一个好粉头(年轻漂亮会唱会跳会乐器会划拳的高级性工作者)也才七八十两银子,而富婆李瓶儿居然常常披着这样昂贵的皮袄出来“摇摆”,光这一项,怎么不让虚荣心盛放,妒忌心极强的潘金莲眼红的快要发疯呢。

王安忆说,衣服代表了女人做人的成就,衣服是女人华丽的蝉蜕。以此来看,那争强好胜——换一个词叫做死要面子的潘金莲是绝对不要穿别人当的皮袄的,那是一件二手皮袄,毛皮成色不怎么样,家里别的女人都有好皮袄穿,独她没有,独给她用次货,试问这让像潘金莲这样虚荣的女人怎么受得了,情何以堪?为在人前炫耀,宁可背后喝尿,为了这件皮袄,老娘拼了——值得吗?对于潘金莲这样的女人来说,当然是值得的,因为这不仅仅是分一件皮袄,不仅仅是打土豪分浮财,而是分另一个女人的成就,分另一个女人所得到的男人的宠与爱啊。李瓶儿还活着的时候,潘金莲怎敢看想她的皮袄,她只有把那个披着皮袄的肉身给消灭了,剩下那袭华丽的蝉蜕才有可能披到自己身上,连带的,蝉蜕下男人施与的情与爱说不定——在想象中说不定也会随之带给自身,对于潘金莲来说,皮袄就是战胜情敌之后的战利品哪,只会摇铃打鼓地穿,又怎肯锦衣夜行。

有个情感鸡汤文如是说:女人一定要保重自己,不要以后让别的女人来占你的老公,花你的钱,打你的孩子,还穿你的贵重皮袄……想来某些东西古今皆同,潘金莲从来就未死,有女人的地方,有男女纠葛的所在,就有潘金莲在,就有潘金莲之精神万古长青。

另外惦记着李瓶儿这件奢侈大牌昂贵皮袄的,还有西门庆的大老婆吴月娘——或许还有二老婆李娇儿,四老婆孙雪娥,但后两人比较安分是深深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够不上觊觎那么不凡的衣服,自古三两黄金四两福嘛。红楼梦里薛宝琴穿了一件贾母给的“凫靥裘”,金碧辉煌闪瞎了众人的眼,史湘云说,也实在是只有她配穿,别人穿了都不配。想来是因为薛宝琴年轻,靓丽,又是世代皇商出身,气质,外型,做派,全都镇得住的缘故。而那吴月娘当然觉得自己是配穿李瓶儿的皮袄的,那件华贵的蝉蜕也只有自己披上才镇得住,因为她是正室,“俺们真材实料”嘛,她内心感觉潘金莲才不配穿,那潘家的淫妇是个什么货色?潘金莲易地而处,心内也一定认为“吴家的淫妇”够不上和自己争好衣服,因为只有自己才是“汉子”的“心上人”嘛。

一件皮袄人人想夺。就像吴月娘做梦梦见潘金莲和她争夺一匹红锦,女人们岂是在争夺衣服首饰,很明显就是在争男人,争地位,争“真爱”呢。

再转回红楼梦,里面也有一位,是人人皆有皮袄,独她没有——那天下大雪,大观园里上演奢华冬装秀,十来件大红衣裳掩映着大雪,大家不是大红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却只见一个少女拱肩缩背,穿一件旧毡斗篷,颤颤巍巍走来,心地善良的平儿看在眼里,说她“好不可怜”,慷慨送了她一件大红羽纱斗篷。这个“她”就是邢岫烟。她家贫寒,寒到没有御寒的衣服——后来可能连那件旧毡斗篷都保不住,都要送到当铺去换盘缠,还一当当到了未婚夫薛家开的当铺里。但邢岫烟是个性情温厚的人,处在富贵丛中,锦衣霓裳堆里,处境大约类似张爱玲说自己上贵族学校,同学都是有钱人的孩子,什么橡胶大王的女儿,什么爵士的女儿,而自己家空有一个壳子,连件大衣都做不起,后母送了她一箱旧衣服,自诩“料子很好的”,其实领口都磨破了。后母是民国国务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娘家场面很大很繁华,但里子捉襟见肘。张爱玲穿的怨极,和她周遭的环境,和同学一比,越发像只丑小鸭。她很渴望有校服穿,渴望大家都穿的一样,分不出彼此,但这个希望最后也落空了,只好日复一日地拣后母的旧衣服穿,天荒地老,穿不完的穿。我想这个生性敏感孤僻的孩子,大约是从讨厌穿后母的衣服开始,日渐讨厌与排斥后母的吧。相形之下,与张爱玲相比,邢岫烟实在是温厚的都有点钝感了,薛宝琴有那么辉煌耀目的斗篷穿,别的姑娘也个个穿的华贵逼人,却也没见她怎么着,也还是在一处玩笑吃喝写诗,她并没有小心眼和过分自尊,不愿接受他人善意的怜惜与赠与,所以宝玉说她“如闲云野鹤一般”。

当然邢岫烟是小家碧玉女,而张爱玲是阀阅世家后裔,同样别人送旧衣服,张爱玲视为耻辱,父母离异之后,舅母说要找一些旧衣服来给她,她听了差点掉下来泪来,“什么时候轮到我被接济了呢?”深深觉得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伤害。邢岫烟不同,她和父母来投亲就是来找“被接济”的机会的,否则日子没法过下去,她本是荆钗布衣的女儿,安分守时,最后竟也嫁得高富帅,按宝钗的话说,以后你到了我们家,那些高级首饰,高级衣服也有好几箱子随你穿戴。人生的机遇就是如此的翻云覆雨,想来当邢岫烟于归之日,开箱验取石榴裙,满目绮罗绸缎,手都插不下去的丰盛,面对这份崭新的,华丽的蝉蜕,不知她会心作何想。

女人的婚姻,不啻于第二次投胎。邢岫烟依然还是那只蝉,只不过是栖息在了更高的一个枝头,想来这世上的金玉良缘,大都是替这样无心经营的女人预备的吧,争是争不来的。

你可能感兴趣的:(蝉蜕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