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妈妈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除了小学作文,我没有写过妈妈,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抗拒拥有她这样的人生。

妈妈是一个初中文化,性格急躁,外强中干,任劳任怨,无所不能的女人。她能挑起家里所有的粗重活,她能在长达9年的时间里在我每天早上7点上学前就跑完菜市场并做好我中午的饭菜,她能不花一分裁缝的钱,用自己的针线给我修改好各种款式的衣服,也能不花一分理发的钱,用她的剪子给我弄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造型且不被同学发现(当然因为颜值的原因,小时候怎么折腾都是很可爱的,哇哈哈不要拍死我)。

她冲动,易怒,心善,又仗义。以院子中心,方圆五公里,各种买菜的,卖菜的和种菜的,都是她的朋友,还有各个小区看门的,修锁的,佩钥匙的,不知道为什么都很听她的话,没有人对她短斤缺两,时不时还多给她很多小实惠。

她生命中最大的软肋就是我和爸爸。爸爸是她的天,我是爸爸的天,所以我是她的天外天。

上初中以前,妈妈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眼睛大大的,从不施粉黛却白皙无比,关键是对我很温柔。因为小,我对美丑没有任何的辨识度,我任由她摆布,譬如,左右两边各扎一束高高的辫子也就算了,还要圈上两朵不知从哪个地摊淘来的大红花,走一步就动一下,跳一下就甩一脸。

后来她听人家说留长头发的女孩子多数学习不好,她就在某一个我十分放松警惕的下午亲自操刀给我剪了一个男孩子头,然后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向我灌输,要想长大以后嫁得好,自己要先变得很好,什么是好呢,就是学习要好,先考个重点高中,再考个重点大学,那就完美了。

是的,她的认知程度只能到这里了,再往后,她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好,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没有音乐,没有舞蹈,没有书法,也没有画画,她完全不知道小孩子学这些是可以培养气质和情操的,她觉得学习好胜过一切。

我的初中是她的噩梦,一句形象的话说,女儿好像不见了。

那是这样一个阶段:我就读在我们小镇上唯一一所像收容所一样的中学,在香港电影里看到的所有群体拍砖对殴抱团嗑药的场景,在这所学校里都有。我常年年级第一,不是因为我真的学习好,而是几百号人中对学习上过心的人没有几个,更惊险的是,闻名全校的一群混混头儿,都集中在了我们班。全班的女生,大概除了我,都是他们欺负的对象。

他们试图挑战过我,大概是在一个课后的操场上,一群男生对着我大笑,起哄,我没有像别的女生一样害羞地落荒而逃,我走到一个头头的面前站了下来,一脸正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将近30秒过去后,他怔怔地说,你看着我干嘛?我就像电视剧的女侠般冷冷地笑了笑,走了。从此以后,他们没有为难过我。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坚信那得益于当时妈妈给我剪的那个一脸正气的男孩子头。

就是这样一个环境,每天上演着各种狗血斗殴,我从来没有和妈妈透露过一个字,直至今天她也不知道我是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考高中的。我不说,首先是因为我内向,其次我觉得我说了没有用,她的世界就这么大,买菜洗衣做饭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我要是跑去和她说我想要一个更加平和的成长环境,追求一种更为平和的活法,她可能以为我疯了。

这种环境对我的影响很直接。我选择了一种十分极端的自我保护方式,我觉得这个学校里的人都不正常,我要逃离,我要考取市一中,不能再和这群人呆在一起了。慢慢地,“这群人”的范围越来越大,大到某一天,好像包括了妈妈。除了讨厌初中同学的各种无理取闹,我还讨厌妈妈的唠叨,节俭,贪小便宜,她不懂品味生活,越来越没有女人味。

我不会以一种很激烈地方式去表达我的不屑,我只是冷冷的(但我们都知道,冷漠是最最伤人的)。妈妈觉得很奇怪,就去问同为父母的七大姑八大姨,是不是女儿长大了就会变得沉默寡言,这正常吗,等等。我觉得她很烦,为了堵住她的嘴,我说我要潜下心来考一中了,你们都不要打扰我。

她信了。事实上,只要是我说的,她都信,从来不曾怀疑。

本是话唠的她,非常听话地闭嘴了,安静地回归了她最原始的保姆角色,默默地打理着我的起居饮食,在这期间,我没有做过一次饭,洗过一次碗,全是她惯出来的(所以朱先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妈^-^)。她觉得会读书的女孩子,是可以不做家务的。

后来我非常顺利地按着她所想的,考到了市一中,然后上大学,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那是一种解脱。我在一中住校,我一点都不想家,有时候周末自己一个人在市里的超市晃一天,我也不愿意回家。我至今无法理解那种冷峻的叛逆源于什么。

是一种恐惧,一种自卑与自傲的综合体。尤其是到了一中后,和市里各类达官显贵的孩子们同级同班,我一方面很惊讶地发现小镇上的我们是多么落伍,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承认妈妈和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很讨厌回到家看见她揪着地板一擦就是几个小时,我很讨厌她为了几毛钱和别人讨价还价,我很讨厌她恋恋不舍地拿着我穿过的旧衣服套在身上,我很讨厌她从来不舍得对自己好一点点,我最最讨厌的,是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什么都帮不了她。

这样的心态,我已经不记得持续到了什么时候。应该是工作的第一年后,那种莫名其妙的倔强和自尊不见了,我变回了初中以前的样子。我开始疯狂地想家,很想很想她。

单身的时候,我几乎每周都回一趟家,决口不提工作,她如果问起,我就用各种已经编好的剧情骗她,基本情况是我在一家大型国有控股银行从事着专业完全对口的法律审查工作,既清闲,又专业,得领导赏识,收入还很高。

为什么老骗她?大概是工作前的某一天她去了一趟银行回来,她和我说,她觉得银行网点的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被客户骂的狗血淋头,你不会是去深圳干这个吧?天知道,我们就是来深圳干这个的。但当你看着她那纯真得没有一丝杂念的眼神,你绝不会忍心告诉她关于银行的各种狗血真相。还好,我说什么,她都信。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我曾经在网点呆过那两年。

眼泪这东西,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流,在我心里,她已经够弱小了。

后来我结婚了。朱先生的到来为我们这个小家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读MBA之前,我们每半个月就回一次家,每一次都运着大半车东西回家。我们很难给妈妈买到她心仪的东西,因为什么她都嫌贵。我们做了各种尝试,从衣服包包到护肤品,再到米油纸巾沐浴露洗发水等家庭用品,她明显喜欢的是家庭用品,最开心的一次,居然是一辆买菜用的小拖车,129块钱,她兴奋得马上就拖着去菜市场,狠狠地炫耀了一圈才回来。

我十分十分无语,但我已经无比地理解,她的世界就是这么大,有何不好?

有一天朱先生和我说,他买了一把很好用的拖把,和一个烧水壶,准备带回家给妈妈。我说你确定带个拖把回家合适……朱先生说,不好吗,这样她拖起地来没那么辛苦,也不用一趟趟地跑着烧热水了。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比我要懂妈妈。

那天回家我问妈妈,这拖把和烧水壶怎么样?她笑得像个孩子,“我发现你比我会找!”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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