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珠小姐

现在,凌晨一点二十二,窗外下着雨。

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有一些电话号码,不再需要但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删。我手机里也有这样一条,名叫“弹珠小姐”。

一个响雷,楼下的车收到了惊吓,叫得撕心裂肺,闹得人心烦意乱。好久没有整理电话薄了,我打开手机列表,发现了她。

当然,其实她并不叫弹珠小姐,她的名字是三个字的,但当时我固执的觉得只有像我一样,名字两个字,才最好听,于是我给她起了个两个字的名字,叫珠珠,《妃子笑》里的女二号。而之所以后来称之为弹珠小姐,因为有一天她和男孩子们玩弹珠,赢了一颗金黄色的透明弹珠,那时所有弹珠几乎都是里面有一个彩色的叶片型塑料芯的那种,而那颗弹珠,没有芯,放在阳光下,通体发着淡淡的香槟色光芒,这在当时格外金贵。但她把它送给了我,告诉我,十年后凭此珠相认。我说好。于是她从今以后变成了我的弹珠小姐。

弹珠小姐跟我一起做过很多蠢事。小学那时很狂,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换了一个体育老师,上课只让我们跑圈,不让我们玩,同学们意见很大。身为体育委员,我觉得为同学们谋福祉是我的责任。于是我跟弹珠小姐说,我们把老师炒掉吧,我们去找校长。她说好,我说可是我们就这样去肯定不行,我们得哭,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这么小就懂得苦肉计还真是当bitch的料。我们俩酝酿了一会儿但是谁也哭不出来。她问我怎么办,我说"我俩互打巴掌吧。"她说好。她好像从未拒绝过我,不管我让她干什么。

其实这件事最后还真奏效了,起码奏效了一段时间。我带着同学们联名上书的告状条去找校长,校长拿起纸看了看,说"你们真的那么想换老师?"我和弹珠小姐闪耀着晶莹的泪花一个劲地点头。校长走过来,帮我们擦眼泪,说多大点事儿啊,怎么还哭了。之后我们就没有了体育老师,每逢上体育课,大家都自己玩,但一个月后,体育老师又回来了。这次却没有同学再抱怨了,因为大多同学发现自己玩的时候被惹恼时,根本没有可以告状的地方。可我和弹珠小姐却白挨了那些巴掌。

还有一次,我和弹珠小姐上语文课讲小话,一般来说老师都放任不管的,但是那次,估计是我们声音太大了,老师竟然发了很大的火,留我们放学后把自己的名字抄100遍。我立刻就把自己的名字抄完了,虽然我的名字很难写,但弹珠小姐的名字更难写,况且她抄得那么认真,简直把我急死了。

我说我替你抄吧,她说那多不好,老师会发现的,我什么也没说,抢过笔就开始抄,就在我抄到第98遍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我的身后,我扭头一看,不好,是语文老师。本能似的,我扭过身子撒腿就跑,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逃得过面对,但是逃不过家长会。我跑了一会儿,心想,不好,我的弹珠小姐还在里面。于是我又回去,冲进办公室,看到语文老师正背对门口,和弹珠小姐说着什么。我大声喊"快跑!"弹珠小姐愣了一下,语文老师扭头看着我也愣了。我又大叫一声"快跑!"这次弹珠小姐没有迟疑,像一颗弹珠一样弹射了出来,我几乎是拖着她下楼梯,又冲过操场的。我们在操场大口喘着气,相视着,然后开始大笑,笑到我的气管和肚子都开始抽搐,我突然觉得,弹珠小姐是我救下来的,所以可以说她是我的。

很多事情我都忘了,但有一件我记得,是唯一一次去弹珠小姐家里玩,我求了妈妈好久她才答应。那天,我们玩化装的游戏,她当公主我当她的化妆师、婢女和王子,我帮她化妆,把痱子粉涂在她的脸上,那样子像墙纸一样白,我笑得浑身打颤,结果痱子粉撒了一床,正巧叔叔进来,我们慌忙把枕头盖在痱子粉上,结果就忘了收拾。晚上我躺在床上聊天,不经意把手插在她枕头底下,触到了白天洒落的痱子粉,我说喊她的名字,她说“啊”,我就马上攥了粉往她嘴里抹。她猛呛了一声,突然就没了声音。我喊她,可她不答应;我推她,她也不理我。我突然有一个念头——她不会死了吧。我扶着她的肩,疯狂地摇她,可能再大力一点就直接把她从床上推下去了;我很想叫她,却发不出声音。世界仿佛凝固了,我的声带和思考能力被空气固体牢牢卡住,我想如果她死了我就撞在床头柜上以死谢罪。突然,她说话了:“都快被你摇死了啦。”我长舒一口气:“原来你没事啊。”“嗯。”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常常带弹珠小姐到我家玩,我们在桌子上打弹珠,在地上抽陀螺,然后把书柜里所有书都倒出来摆满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收进去。每次都玩到我妈进来看见一片狼藉直皱眉头,玩到她的爸爸站在我们家楼下,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到大我觉得树上所有的鸟都会惊起。每当这时候,弹珠小姐就会光着脚丫冲到阳台上,对他爸爸大叫“来了”,然后“咚咚咚”光着脚丫慌忙冲向门口,趿着小皮鞋,系带胡乱踩在脚跟下,就往楼下跑。我跟着她走到家门口,看着她穿上鞋,“啪啪啪”跑下楼。我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有一次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现在从后面推她一把,她滚下楼即使摔得鼻青脸肿,只要我说一声我不是故意的,就一定会原谅我。当然,我没有这样做,但这个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幸好这时候我们小学毕业了。

毕业之后还联系,都他妈是屁话,何况我当时没有说这句话。但我没想到我和弹珠小姐也会像平凡的毕业生一样,不痛不痒地越走越远。而我对此,甚至都没有挣扎过。

毕业之后,我去了市里以课业繁重著名的初中,而弹珠小姐,去了一所社区中学。我常常嫌弃弹珠小姐笨,一道数学题都解不开,一篇课文都背不下来,自己的名字还抄得那么慢。甚至当我知道录取结果那天,我还在想,要是弹珠小姐不那么笨,我们就可以一起读书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直到现在,我都有一种现实的脱离感,很难相信我们怎么会就此失散。就好像有些人你认为理所当然到懒得加备注,直到存在又消失在自己的好友栏。

我隐隐的知道她就在城市的另一头,而我的家,她闭着眼都会走。

初中毕业后,我如愿以偿,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我们班有一个和弹珠小姐同初中的女生,她有一天告诉我,弹珠小姐向她要了我的电话。十天之后,我也向她要了弹珠小姐的电话,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打给过对方。不知为何,我能理解这一切。就好像她送我的弹珠我一直放在书柜的木盒里,那只盒子表面上看去和普通的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但里面实际暗藏了两个抽屉,触动机关才能打开,把它放在那里让我觉得安心。可我却再没有动过那个盒子——我确信它一直在那儿就够了,而打开它实在太麻烦了。

直到我和那个女生高中毕业,我才向她问起弹珠小姐,”她变成什么样呢?”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弹珠小姐曾是最好的朋友。“嗯……怎么说呢,她变得有些奇怪。”当时,“奇怪”是一个很流行的词语,指一些和我们不一样的学生。我说哦,我知道了。我的确是知道的,因为弹珠小姐本来一直在我QQ的最佳好友栏里,我知道她哪天的照片里画了妆,什么时候和这个男友分手了,什么时候又为另一个男孩伤透了心,签名栏里全是些忧伤与不明不白的眼泪。直到有一天,我清理好友圈,把她误拖出了最佳好友,但就在我重把鼠标移到她彩色花哨的头像上时,我犹豫了。可能我们就是在那一天正式宣告失散的。

而我却总有一种愚蠢的想象,就是我们虽然失散了,但我从未失去过她。有一天劳作课上我们学做印章,我在橡皮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染上红泥,扣在她的胳膊上,我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她说好。她是如此忠诚,忠诚地甚至让我腻味。为此,我有时会故意惹她生气,说出奚落的话,她从来没有还过嘴,她的忍耐力似乎无边无际,我在里面肆意探索着底线,但她却一次次放宽。我甚至对自己总是高高在上的这种感觉感到厌烦了,”你就不能有点骨气吗?“可她就是不说话。

一个傻子。

现在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她。那天,球队比完赛,我们在夕阳下蹬着单车骑向校园。我看着前面的队友,夕阳流入她们的发隙闪烁着光芒。突然发现可能若干年之后,她们都会嫁人,嫁给一个爱她们或者不爱她们的暗淡的人。然后我就突然想到了弹珠小姐,她也会嫁人,很有可能她已经嫁人。但我突然很希望,那个人有着些许光芒,可以照亮我的弹珠小姐,能让她闪着香槟色的亮光。

即使我一定会嫉妒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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