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还满(2)

上一段落:拂了一身还满(1) 

在拂雪临行之前,老大曾交代他三件事:

一、杀死双刀夺命;

二、血洗靳续断一家;

三、火烧靳家大院,做到鸡犬不留。

拂雪一向是老大最为器重的杀手,平素也最为听老大的话。

现在,他已经从东厢杀出西厢,将老少妇孺全部杀光了。

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火把,只需轻轻地一掷,就能将凶案现场焚化干净。

天顶丽日妖艳,熊熊的大火从花环儿家大院冲天而起!

藏身在秘密花园里的花环儿早把假寐睡成真觉,但她依然在甜梦中,被大火“哔剝哔剥”的爆裂声惊醒起来。

只见前院已被卷没在烈焰的汪洋,一个接连一个的巨大火浪气势汹汹地扑向后园。

花环儿惊愣愣地跳跃着,抓耳挠腮,焦急得团团乱转。

一个火球凌空打来,几乎舔饧了她的头发......

穷急之中,她突然想到后墙还有一条小门,便狂躁地奔跑过去,慌燎忙忙地拔下栓来,猛力撞了出去,一口气就冲出百十余丈远。

惊心动魄中,回头看去,她的家园已被大火吞噬殆尽!

花环儿这当口终于得以缓了口气。而后,她方想起家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万一没逃出来,都葬身了火海,那她可该怎么办呀?

她一焦急,眼泪唰唰地掉落下来,冲着那片火海大声地叫喊着爹娘。

大火在呼啸,墙椽在坍塌,暴烈的太阳在天顶目空一切。就是没有谁回应她的呼喊。

花环儿哭得泪眼婆娑,人也全没力气,懒瘫瘫地斜靠在一株枯柳下面,愣愣地、呆呆地。

她竭力想记忆点什么,却记忆不起任何的事,她似乎要赶紧地去做点什么,也兀自只懵懵懂懂。

她头脑里面兀自只是满装着一片空白、空白,根本不知道还能去做什么事。

火势在鼎盛之后,渐次地变弱。花环儿手扶枯柳,慢慢地站立起来。她心头似乎又萌生了些许希望。

这时,只听有一个声音淡淡地说,“你别哭啦。”

声音其实是冷冰冰的,花环儿却似乎得到了慰藉,于是挺感激地循声望过去。

只见在几丈开外处,一株白花盛开的老李树顶上,盘腿趺坐着一个白袍的男子。

李树在风力和火光之中闪闪烁烁地晃动不已,白袍男子却纹丝不动,衣襟不飞。就像一只极不吉祥的白色大鸟一样。

花环儿按捺不下心中的恐惧,怕声问道, “你是谁?”

她已经认出了这白袍男子,和今儿大清早李林中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但是,她不认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下意识里将他视作会给人带来不吉祥的厄运的怪物。

因此,她接下来又颤抖着问道,“你是什么?”

那白袍男子道,“‘血花飞如红雪,拂了一身还满’,我是拂雪。女孩儿,你哭也没有用的,因为你父母以及全家老小,他们都已经死了。”

花环儿道,“你骗人,我不相信的!”

那白袍男子道,“这事没必要骗你。他们都是我杀的,大火就是我放的。”

花环儿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全家?”

白袍男子道,“我是一个杀手。”

他当然就是拂雪。

他每做一件事,总要等到尘埃落定以后方才离去。

就像这次他负责血洗双刀夺命一家。他杀尽所有人口,纵起漫天大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就非等到大火彻底熄灭才肯离开。

他原本以为靳家老小上下已全杀尽,不想后园之中竟尚有一条漏网之鱼。

他当然不会让自己留下纰漏,而使此次行动的完满度有所欠缺,从发现花环儿自后园大火里逃出时起,他就已萌动杀机。

他是一个杀手。杀手的职司所在就是杀人。不管是老是少,是妇是孺,或是伤残孕妇,只要他们的姓名出现在雇主刺杀的指令之内,便一概不能放过!

尤其拂雪还是一个执意追求任务的极致圆满程度的优秀杀手。他更加不容许寻常的无聊情绪破坏忘我的工作状态。

而年幼无知的花环儿,她自然无法理解这人世间竟还会有这样残忍的一种行当。

当下,她质问地道,“你是一个杀手?但杀手就可以随便地杀人吗?”

拂雪一怔。他并不是从未碰到过这类问题,而是从没有用心地去想过诸如此类的因果关系。

可在他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杀手杀人恰是天职所在,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今,被眼前这小小无知女童锐声一质问,他倒真的愣住了。

仿若沉睡百年的巨梦合当苏醒,冰封已久的大河春来解冻。此刻的他,不禁暗暗地扪心自问:

嗯,难道杀手就可以不受任何良心制约,随意任性地杀人吗?

花环儿紧追着又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做杀手呢?我看,你反倒更像一只鬼。”

其实在她心目中,一直不曾有过杀手的概念,但对于鬼,却从来都怀着极深的恐怖之情。

拂雪闻言心猛一沉:我为什么会成为了一名杀手呢?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啊。而且,那段经历在他脑海中,也早就已经模糊不堪。

陈年往事,大部分都在记忆之中消失了,现在想想,做杀手这件事情,仿佛是与我生俱来的。

拂雪有点迷茫地望着式微的大火,无法回答花环儿的问话。

花环儿以痛咒的口吻道,“你就是个鬼。只有鬼才是人的敌人,也只有鬼才会为杀人的事去为所欲为!”

拂雪此刻忽然想起“血花飞如红雪,拂了一身还满”这两句别扭的切口:

血染重衫犹轻轻地拂拭自如,的确便是嗜血活鬼最为真实而完全的写照呵!“留人到五更”这样的一个组织名称,以及被人们闻风丧胆畏称为“阎王爷”的老大,岂非全部都鬼气冲天?

为此,他微微地发一声叹,说道,“你说得很对,做杀手的,其实都与恶鬼无异。”

时至今日为止,他双手所伤害的人命,虽未必成千,却俨然已上百,倘若以“天良丧尽,灭绝人性”来形容,来作注脚,甚至用来咒诅他,实在也并不为过。

但他却从来就没往这一方面去设想,他一直只想着怎样才能更出色地替老大完成每一桩任务,更好地做成每一笔生意。

完全地做到尽忠职守,毫无差池,天衣无缝,就是他将贯彻毕生的荣耀。

老大对他的每一次行动都不吝褒奖,他也常常因此而感到极度满意,也常常以每发必中的精准事迹引为自豪。

然而,在他隐秘的深深内心底里,就从不曾对这种生活有过一丝忌讳和回避吗?只怕未必

——此时此刻,花环儿仅仅一语,便道破了他内心中讳莫如深的隐情。他在下意识里装作满不在乎的这件假面,其实是脆弱得到了极致的,哪怕只是轻轻地一声诘问,也足够可以使之片片粉碎。

花环儿看着拂雪脸上浮现出的痛苦的抽搐,忽然又对端坐在李树树冠上的这个白袍男子泛起了一丝怜悯之意。

她踌躇半晌,说道,“你也可以不做杀手了啊。我看得出你心里其实很痛苦。”

不做杀手?说说倒挺容易啊!但是可能吗?拂雪淡然一笑,说道,“谈何容易呢?我杀了那么多的人,结下那么多的仇家。一旦离开组织,不管我走到哪里,无论以后做何事,都将会永无宁日。”

花环儿惊讶了。

她摇摇头,说道,“不会的。人们都是很有宽恕之心的,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做杀手了,我就不会恨你。我相信,不只是我,还包括世上所有人,大家也都不会恨你的!”

嘿,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真是小孩儿家的天真,不必设想天高地厚人世复杂。拂雪说道,“倘若是要退出组织,不说仇家,即便是老大本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花环儿奇道,“你很害怕你的老大吗?”

拂雪道,“组织中没有人不怕老大。”

江湖中人把他称作阎王爷,但在组织兄弟们的眼里,老大无疑比阎王爷更具权威。

阎王爷注定谁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但老大说要留谁到五更,那人就一定会被留人到五更!

花环儿道,“那你就这样一直做杀手,得做到什么时候?”

拂雪道,“一辈子,直到被杀或自身死的那一天。”

花环儿道,“难道你从没想过要反抗老大,挣脱他的掌控,争取自由吗?”

拂雪看着花环儿道,“有很多事情,纵使你拼命地去反抗,也只能是徒劳的。不仅如此,反而那样做更会给你带来更多的更大的不幸,让你之后的人生更加地痛苦。”

花环儿道,“那你就继续去充当杀手,继续替老大卖命,去杀人吗?”

拂雪道,“对。在我的有生之年,这实在无休无止,无可奈何。”

花环儿双眼一瞑,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就赶快杀了我吧。你就是个懦夫。”

拂雪道,“我所以会停留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要杀你。”他从李树冠上站起,一步一步蹈向虚空,面向弱小的花环儿走了过来。

花环儿这一刹那间,忽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镇定与平静的情绪。

她目光祥和地看着拂雪凭虚步行,由远而近。

拂雪落足于她身前,在五步开外之处,将铁刺别向腰间,轻轻叹了一声,掉头便要离开。

花环儿赶上去大声叫道,“你为什么走开了?我是不怕死的!”

拂雪没有理会她的激动情绪,绕过她身边,未语一言。

花环儿大喊道,“拂雪,你必须回答我,为什么不杀我?”

拂雪不睬,渐行渐远地走进了两旁李花怒放的道路深处。

花环儿小跑几步,冲着他的背影喊,“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也是个身不由己苦命的人,我不恨你!”

她的声音没能传播多远,也许拂雪已听不见了。但花环儿是使出浑身的劲儿喊出来的。

在这时候,春寒微渺,她家大院已成火烬,树上李花仍旧浓香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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