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刑法也有一张脸

因工作原因，我常常出入看守所之类的部门，也因而有了与不同职业、不同性情的人打交道的机会。每次见到一些人，我都会出于职业敏感仔细观察他们的脸，然后根据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神态不一的脸所释放出的“信号”，得出自己初步的判断：这人是厚道的，这人是狡诈的，这人是虚荣的，这人是朴实的，这人是浮躁的，这人是沉稳的……

那一天，在提审完一位涉嫌诈骗的犯罪嫌疑人走出看守所大门的那一瞬间，我还沉浸在犯罪嫌疑人那令人发笑的陈述之中。突然，一声剧烈的大门关闭的声响将我惊醒，我感觉好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打了一个机灵，一个念头开始在我的脑中驱散不去：世上之人都有形形色色的脸，如果刑法也有一张脸的话，那脸会是什么样的？

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完全确定刑法到底应该有着一张怎样的脸。翻阅杀人碎尸案卷宗时，我义愤填膺，不能自已。那时，我眼前闪现着的是寺庙门前常有的“哼哈二将”那样严肃恐怖的脸，那脸上溢满了悲痛愤怒和对人性泯灭之人深深的谴责；办理某中学生故意损毁公私财物一案时，看到那张无知稚嫩的脸庞流露出的对刑罚的惊恐，我眼前晃动着的是他的父母、亲人和老师脸上的无奈，那脸上充溢着恨铁不成钢的苦恼，又充满了无条件的温柔的爱；读到某农村妇女因怀疑丈夫与弟媳私通而怒发冲冠将弟媳杀死、那位可怜的女人在临刑前写的遗言时，内心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那时，我的眼前一再闪现的是她的亲友和幼小的孩子那一张张憔悴的被泪水覆没的脸……

如果刑法也有一张脸的话，那到底应该是怎样一张脸？我依然在思索着，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日本著名刑法学家西原春夫的力作《刑法的根基与哲学》一书，我内心的困惑似乎瞬间冰释。

西原春夫讲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一件往事。一位法学部的校友来找他，说自己参加司法考试合格，但因他在学生时代曾参加过一个激进组织并被警察逮捕过，司法研究所不愿意接受他进修。最高法院对他说如果他能把父母和担保人都找来，可以同意他去研究所进修。因此，他找到了西原想让他担保，西原详细了解了他的情况，然后同他的父母一起到最高法院，在担保书上签了名。他顺利进了研修所，后来成为一名很活跃的律师。有一天，这位律师的父亲从家乡寄来一尊质地洁白的瓷观音菩萨像。西原望着观音菩萨那张安详的脸，似乎看到了一位父亲对孩子的各种情感和期望，这当中包含着在幼小时希望他茁壮成长的满腔的爱，包含着儿子考入大学时的自豪和看到孩子出息时的欣慰，也包含着看到儿子参加激进组织后的痛苦和烦恼，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种想要断绝父子关系的无奈，甚至是绝望。尽管如此，他还是满怀着希望，期盼着儿子能成为社会中出色的一员。作为父亲的各种非常深厚的感情都聚集在观音的脸上。西原说：“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这张脸上显示出了超越单纯个人喜怒哀乐的情感。我猛然想到，这不就是刑法吗？如果刑法有张脸的话，一定是这样的脸。当时，这种过去从来未有的感觉，像雷电一样穿透了我的全身。”

西原春夫说：“刑罚具有惩罚性、严厉性和庄严性，这是不能否认的。但如果你光把它看作是那么可怕的脸，你就不会考虑有些犯人做出犯罪举动是有其令人怜悯的环境背景的，更不会拥有祈望犯人悔改、赎罪、自新的心。而刑法按理应该发挥其所有功能的，因此，在刑法的脸中，包含着受害人父母、兄弟的悲伤和愤怒，也包含着对犯人的怜悯，更包含着对犯人将来的祈望。在充分理解犯人的犯罪动机的同时，不得不对他的犯法行为动用刑罚，而这中间必须含有审判官的泪水。”

如果刑法真的也有一张脸的话，那张脸肯定是一张复杂而充满各种感情的脸，就像西原春夫所看到的观音菩萨的那张脸一样。她不悲不喜，不惊不怒，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所有的人：善良的，邪恶的，美丽的，丑陋的……

你看着那一张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却又充溢着所有情感的脸，会不由自主的审视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