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第一千三百九十七天,我捧着我的桐木琴,在路旁的槐树下坐定,闭上眼睛,开始抚琴。我闭眼,因为已没有我想看的风景。常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身边停下,片刻之后又匆匆离开,伴着几块铜板落地的声音。
“那瞎子反复弹的是什么曲?”
“不知道,没听过,瞎弹吧!”
“看抚琴的架势,学琴不是一年两年,可惜了那双眼睛,要不然正儿八经做个乐师,也不用沦落到在这卖艺!”
“瞎子”、“卖艺”,每每听到他们强加给我的这些形象,我微微一笑——或许在他们眼中,我笑是听到了铜板那清脆的回响。我不要他们的钱,我只想抚琴,琴声里有我的故事,有我想等的人。
2
我是个琴师,我曾经的心愿是在宴会上为成千上万的人抚琴。可是我错了,宴会中,没有人会真正去听琴声,人们做的,只是在觥筹交错、酒气微醺之中攀附奉承、献媚取宠,皇宫中更是如此。因而,我渐渐喜欢上了在乐府练琴的时光,不会有令人作呕的言语入耳,也不会有人满身酒气手舞足蹈。和舞女们一起排练新曲子,我很少抬头去看她们的舞姿,我知道她们在极尽身段取悦君王,人人都盼着有朝一日能陪在君王侧,这样的舞者和一群提线木偶有多大区别?可自己又比她们好多少?我在宴会上演奏的,哪一曲是发自肺腑的呢?最爱的家乡小调登不了宫廷宴会的大雅之堂。舞散了,我清净了,我会去弹那些小调,那时的我是自由而快乐的。
3
那天排练得太久了,没等舞女散尽,我就迫不及待地弹起了小调。
“琴师也来自吴越之地?”
我没理会她,埋头抚琴。这种伎俩我见多了,和我套近乎不过是想多知道一些君王的喜好。从前还有一位来自中原的舞女为了和我攀关系,硬说祖上是江南迁过去的。
“我还以为进了宫再也听不到家乡的小调了,今天竟然听到了!”我的冷漠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家乡的小调用古琴弹出来,有另一番感觉。”和着琴声,她轻轻哼唱。
看来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孩子,那一瞬间我为自己的城府感到羞愧,抬起头去看那张脸。宫里的女人不过是描出来的一具具美丽皮囊,明眸皓齿、朱唇微启,如此纯粹的辞藻仅仅是文人的言不由衷。也不尽然,这个孩子外貌清澈,丝毫不染宫里的风尘。
4
她是新进乐府的,舞姿相对生硬,但却如此自然,其她舞女尽管步伐清丽,却处处透着逢迎。太乐令对于她那不合群的舞姿多加斥责,命她每日独自多练半个时辰。我照常弹一盏茶的小调,然后收起桐木琴回房。她仍旧一个人在旋转、甩袖、踮脚。
她说她很羡慕我,能独自演奏,受众人称赞。我礼貌性地笑笑。
她说她希望她能成为领舞,那时没有人会遮住她了。我礼貌性地点点头。这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皇家的宴会,各抱心机,谁会去关注琴乐和歌舞呢?从她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我,那时我多么期待能独自演奏。
她说她家门口有棵大槐树,她在花开的季节里使劲摇,摇落一地成团的槐花,槐花很甜。
她说春天可以上山摘蓬蘽,蓬蘽有点酸,但很解渴。
吴越之地那么大,我们却在相同的年龄做着相同的事情。
渐渐地,我弹小调的时间从一盏茶变为两盏茶,最后变为半个时辰。
5
夜里,兴致来袭,我会抚琴,尽量压低琴音,但调皮的风还是把琴声带到了乐府的各个角落。幸而乐府中的大小官员睡得死,幸而其他乐师惧我三分,我可以随性。
我拨完最后一个琴音,门外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次又一次。
有天雨声盖过了琴声,我一收手,琴声戛然而止。
“吱”的一声,推开门,门外的黑影一闪,躲到了柱子后面。我在门口放了一件蓑衣,关上门,坐下。琴声再次响起。
第二天晴了,蓑衣整齐地摆在门口,衣角的水珠还没吹干。
舞女们已在院子里开始排练。
我在自己门口钉了个铁钩,将蓑衣挂上。
别人问起,我说夜里常常起来赏雨。
大家轻描淡写地笑笑。我在他们眼里,本就是一个孤僻的怪人,没人愿意多过问我的事。
6
又下雨了,九月真是个多雨的季节,透过琴声,我隐隐听到蓑衣被从铁钩上取下来。我故意停了琴,门口立马扬起了一阵风。我笑笑又开始抚琴,停下,又是一阵风。再次开始抚琴,再次停下,门口没有起风。难道人已经走了?我忍不住奔到门外,撞上她那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雨何时下何时停,真是料不到。”我先开口。
“恩。”她似乎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青青,家人都叫我阿青。”
我笑了笑。
“很奇怪吗?那边一般都那么叫吧!”
我点头,看着她说:“我能叫你‘子衿’吗?”
“荒唐!”她转身跑走了。
7
看来我吓着她了,往后的夜里,我的门外又安静了。我偶尔还是会自欺欺人地推门去看,映入眼帘的不过是长长的游廊和空空的院子。我坐在廊上,看云遮住月亮又散开,看落叶被风吹起又落下。
昨夜在门外待的时间太长了,我着了风寒。
身体不适,睡眠也变得格外稀薄。风声雨声都能把我从梦中拽回。我第二次醒来,听到了游廊上有脚步声,在我的门口停下,然后是陶瓷磕着石板的声音。脚步声又起,往来时的方向远去,再由远及近,停在我的门口。很轻的敲门声,轻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
我裹起被子起身,点亮桌上的油灯,推开门。
“快躺下!”她的声音很低,但压不住焦急的情绪。
我回到床上,她快速端起门口的一个瓷碗,用另一只手带上了门。
“着了风寒,白粥是最好的了,快趁热喝!”
我从被褥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打了一阵寒噤。
“你还是躺下吧!”她坐在床沿,替我把被褥往上拉高,轻轻拍实,然后用小勺舀了一层热粥,呵口气,送到我嘴里。
粥快喂完了,我对着油灯大吹一口气,房间忽然暗了,她一惊,身子猛地震颤了一下,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8
病好了,我重新出现在宴会上。我不像以往那样只顾埋头抚琴,而是在乐曲的舒缓处抬头去欣赏她们的舞姿。尽管身段相似,我仍能很快认出她。若是恰巧撞上她徐徐迎来,便止不住浮现起我们初遇的情景,她欣喜地说,原来琴师也来自吴越之地。梁祝的末尾,舞女们展现着蝴蝶的翩跹和轻灵。看着那只“蝴蝶”在半空盘旋飞舞,我的心被一种热辣的想法冲击着,若能与她一起化蝶,飞出这牢笼……我立马刹住了自己的心绪,唯恐这念想会变成文字写在我的脸上。
9
一天傍晚,几个侍卫突然冲进乐府,把我架走。我问他们我犯了什么罪?他们冷笑道,吐出两个字,淫乱,简短而尖锐。
牢房里的湿气让我夜不能寐,脚镣闪着冷光,很刺眼。我感到一阵心寒,不知道面对我的将会是什么?此刻她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是谁将这罪名加在我头上?是其中一个舞女抓住了她的把柄伺机报复?还是我素来不喜与人交往惹祸上身?我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太多的问题根本理不出头绪。
熬到了天亮,我以为会有人审讯我,结果没有。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等待着,既期待又恐惧。
第六天,狱卒开门让我走。我被带回了乐府,太乐令立马堆上笑容,给了侍卫一些碎银子,然后把我拉到一边,重重说道:“下不为例!”。
为了不让太乐令多嘴,我第一次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太乐令像吃了定心丸,舒了口气。我立马飞奔向舞坊,匆匆的脚步了打断了乐师们的演奏,舞女们也停住了,看着向来自视高洁的我蓬头垢面,舞坊里一阵哄笑。我顾不得他们,只是一遍一遍扫视那些舞女,没有她!
10
她被贬到杂役房。
在后宫的红墙中,她手持一把竹帚,沿着长街一路扫下去。
她是为了救我才沦落至此!
她跪在太乐令面前,哭着说是她常来我门外,也是她为我煮粥,她接近我讨好我,是为了获得我的帮助,早日成为领舞,她没想到这点私心会为我招来“淫乱”的罪名。
用一名卑微的舞女换一名能独奏的琴师,太乐令当然很乐意把她交出去。舞女贿赂乐师,乐府中从没停过,乐师们也会识相地将所得分出一大部分上供给太乐令,太乐令得了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既然出了事,要从重处理,以儆效尤,所以她被赶出了乐府。
11
我还是照旧抚琴,可我的琴声如同死了一般,没有生命,但宴会上谁会去体味琴声中的情绪呢?我因此仍能在乐府苟活。
有天晚上,皇上和一位妃子共赏昙花一现,突然兴致高涨,令乐府派去一位琴师。伴君如伴虎,大家都互相推诿,没人愿意“羊入虎口”,最后这难办的差事指给了我这个应当“将功赎罪”的人。
我捧着琴,沿着长街往前走。清冷的月光,寂寥的长街,她不知还要在这耗费多少时光?我踏过的每一块石板,会不会是她悉心扫过的?
长街的尽头,有熟悉的小调传来,我抱紧桐木琴,大步跑开,风吹得我双颊生疼。人影越来越清晰,执着竹帚,一寸寸地描着石板,不紧不慢。
“子衿,是你!”
小调停了,那身影僵住了。
“快走!不要再给自己添麻烦了!”她没有抬头,整个身体却止不住地抽动。
我毫不顾忌地站到她面前,“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
她不回答,继续挥动着竹帚。
我长叹了一口气,从她身边走过。
12
以前的我痛恨酒气,现在却嗜酒如命。我不愿清醒,醒着的每一刻都痛彻心扉。晚上,我再也不抚琴了,而是大口大口地喝酒,喝到我累,喝到我醉,喝到我摊在床上起不了身。那把桐木琴,我不愿再亵渎它了。我拿起短刀,尖锐的刀锋在手指上划过,我的血是温热的。
我长期半梦半醒,太乐令已是咬牙切齿。看到我的指尖血肉模糊,长期不能再抚琴,更是怒火中烧,上报撤去我在乐府的职位。时近冬至,宫里又在布置宴会,不过打发一个琴师,太常便命太乐令速速办理,免得节内闹事。
我开始收拾我的家当,除了那把桐木琴,几件衣服,一包银两,我再也没有其它东西可带走了。
我离宫的那天正值冬至,宫里一片喜庆。我背着琴,边走边向长街望去,隔着红墙,我望不到她。但我似乎听到她哼着小调,小调时而间断,夹杂着低声的抽泣。
13
我回到自己的故乡,待手指痊愈了,我受不了长期百无聊赖的生活,搬出我的桐木琴,用丝绢拭去弦上的微尘。夜色降临,我点上一盏油灯,琴声荡漾开来,直到我乏了。夜好长,在这长夜里,有人放肆狂笑,也有人嚎啕大哭。
在自己的家乡,却没有归属感,我待了半年,又背起琴走了。
我到了她的家乡,找到了她说的那棵大槐树,也找到了春天长满蓬蘽的那座山。
我一遍一遍地走她说过的那些地方,企图捕捉到她的气息,哪怕是一丝。
我每天都疯狂地想,总有一天,她会离宫,她会回到她的家乡,我会见到她。我要做的,就是等着她。除了等,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一支曲子,和着琴声独自哼起。
后来,那首曲子又被填上了词。我提笔一字一句地斟酌,日月不知交替了多少回。
你故乡的月色很静谧,在宫里的你能感受到吗?
我反复弹那一首曲子,起初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后来挪到了院子了,再后来挪到了大槐树下。若你回来了,一定会去看那棵大槐树,会见到我。
14
这是第一千三百九十八天了,我又坐在大槐树下抚琴。我闭上眼,琴声、脚步声、风声交错着。
“先生可是在等人?等了多久?”粗重的呼吸,哽咽的嗓音。
我猛地睁开眼看她,好久没开怀了,笑容才漾开便僵住了,“很久,久到这首曲子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我弹着为她写的那首歌,她翩翩起舞,关于我们的年月便这样悄悄过去了。
灵感来源于音频怪物的歌《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