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故事

恨他吗?
恨。
还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是什么时候吗?
一个暴雨的夜晚。
你会做梦吗?
会。


你的生命始于寂静。然后是密不透风的由远而近的雨声,像一张轰鸣的落地的巨幕倾压。
你的生命始于黑暗。然后是空旷的房间,天花板涌动的车灯,正中大床上仰面睁眼的孩子。
你的生命始于恐惧。然后是四肢麻木的知觉,脑海中回荡的钟声,一双眼睛里的鬼影重重。
你的生命始于痛苦。然后是灵魂背负的奇特的使命,让你不受控地望向那个发抖的身影。
你明白,是他创造了你。


你低头看自己和他一样苍白瘦弱的手臂。
这个房间成为城市中雨夜里一个孤岛,在那层将它紧紧包裹的流质当中微弱地搏动,像一团衰弱死寂而又挣扎着孕育的茧。整个房间是一个整体,通过粘稠的绝望的空气,你感觉到正中心那个牵动着这一切的小小的生命。
他的呼吸潮湿而小心,像在告知你他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濡湿的后背,缠绞的睫毛,冰冷的脚尖,混乱的精神
呼——
吸。
像一根细长的游丝,在空气中辗转爬行,轻柔不容抗拒地缠绕你的指尖,召唤和牵引。
你于是像一只盲目的飞蛾钝重地向那边行走,虽然每一步都生疏而沉重,你却只能听见寂静。
寂静和他的呼吸。你每一步都踩得不稳,像踩在别人的梦境上面;每一步都像是要跌落。房间里巨大的恐惧不安和痛苦慢慢向你收紧,像铁屑流向磁石,水滴没入大海,虫豸臣服兽主。
你是这恐惧与痛苦的本身。
他的呼吸将你牵到他的床边,跪上他柔软冰冷的被角,蜷进他更加隐秘的空间。你的手在漫长的虚无中摸索,终于抓住他颤抖的汗湿的拳头。
他在僵硬之后松开,手指握住你冰冷的掌心,在黑暗中转头沉默地看你。你看见他泛红的玫瑰色眼珠,似乎在回忆难以言喻的创痛,又像努力地要看清你的样子。他眼里忽然泛出泪光,对你露出一个难过的笑容。
像在说,你来了。
像在说,对不起。
房间里的恐惧不断进入你的身体,孤岛之外的那层流质缓慢地变薄,变得脆弱,仿佛可见其中青色的血管爬行。
于是你看着他的战栗慢慢平静下来,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就仿佛要将你淹没。


他总能笑得天真无暇。在某些十分短暂的时刻,他会凝神听一阵风吹过银杏树的响动,或者看着走到他身边来的怔怔的一只小猫出神。或凶悍或温顺的动物都总对他格外亲近,你知道这不是亲昵,这是畏惧。
像恐惧臣服于你,生命臣服于他。
他的眼睛里总是有些比你所能想到的更加长久的东西。也许这棵树因他的抚摸而绿叶萌发,然后他的眼神是一泓清泉,望不到底,却永远都是那些希望与轻盈上升的物质。
他从没有恨,没有嫉妒,没有恶毒,没有暴怒。
他在缓慢的长大中看见了一切,明白这一生不过是发现自己的过程。于是在别人面前常常痴痴愣愣,张口结舌,最后只能弯起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你有时会在他身边,看他生活中拙劣可爱的样子,像看一场曼妙而雀跃的渡化。
他的灵魂纯白。挖不到底,却永远也看不见一丝杂色。这是种让人绝望的纯净。
因为很久以前,你从他的灵魂中分离,成为他永恒旋转的双星系统中另一颗看不见的暗星。一个黑洞,奇异而苦痛,在他的光芒中沉默。


恨他吗?
恨。


那一年你们彼此还陌生,就像小孩对这个世界与自己的陌生一样。你总是悄无声息地待在房间里,他有时玩着玩具忽然抬起头来,对你甜甜地笑,有时闭眼弹着钢琴,然后睁开眼忧伤地望着你。
他习惯了抓着你的手入睡,有时会忽然蹭过来靠在你肩头,软软的头发就扫在你的脖子上。
他起初很不习惯你皮肤的冰凉,会小心翼翼地试着用手包住你的手掌,想让它变暖和一些。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喜欢这种温度。你不在的时候,他就把空调调的很低,低到同住的人无法忍受。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愣愣地笑着说,我觉得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你会做梦吗?
会。
那些在每个角落向你蜂拥而来的痛苦,遥远的回忆,闪现的可怖画面,雨中尖叫的鬼魂,碎裂的瓷器,日复一日衰朽的地狱大门。
那些恒久的低声压抑的哭泣,高处坠落的快意,崩溃的知觉,虚无的目光,数不清的求救的手和入腹的刀,夜复一夜受困的鹰啄。
那些没入大洋深处的静默,百万年来细密的倾诉,不详却安稳的天空,海浪中翻涌的密云,宇宙尽头永恒旋转的渐渐灭失的星系。
你还做一种梦。
梦里是很多年前他玫瑰色的眼珠看向你,悲伤的笑容如溺水者丢弃浮板。梦里他在许许多多的开阔又沉默的阳光之下行走在石墙树影旁边,飞鸟的影子掠过他肩头。
梦里他的笑容在温暖夕照与摇摇晃晃的镜头下闪现,指尖流出你一生也听不到的那种轻快美妙的旋律,像冬日雪地上狐狸柔软的皮毛,像下午的湖面跃动的阳光。他的眼睛里有一切,又好像只有你。
梦里他抵着你脖颈柔软的发梢浸润出点点潮湿,呼吸声像多年前那个雨夜生长出细弱柔软的游丝攀爬,缠绕住你的手,你的口,你的鼻,你的一切。

你爱他。
你愿意沉在最深的无止无尽的海底,听涌动的水和上升的气泡默念他的名字。在遥远的星光落地的时候,你看见他在对你眨眼,就像一首你唱不出的歌。


他的手放在你的手里,沉睡中睫毛颤动着,在你耳边不安稳地呼吸。
你把手抽出来,往后挪了挪,认真地审视他熟睡的样子。手指在离他的脸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停住,细细地在空气中描摹他五官的轮廓,下落,攀升,绵延如他起伏的呼吸声。
他皱了皱眉头,手腕不安地挪动。你又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把手伸进被子里找到他温热的手,轻轻地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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