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骊歌响起,林小琬根本没有时间伤心,她需要马不停蹄地随大流写论文、论文答辩、做简历、找工作、拍毕业照、参加毕业典礼,忙得两脚不沾地。
一天,桑瑛问她:“你打算怎么办?”是啊,自己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眼看着同学们纷纷换上了正装,意气风发地奔波在各大招聘会现场,自己要何去何从呢?
她想起了北京。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去北京,一身孤勇,但北京给了她当头一棒。呼啸而来的沙尘暴把她打翻在地,仿佛在对她说:“嘿,你以为你是谁啊,说闯来就闯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难道自己真的要留在福建吗?福建不是自己的家乡,虽然在这里待了四年,有过美好的回忆,也有糟糕的记忆,但她林小琬从踏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就在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一定要去北京啊。
她记得新生报到那天,系主任照例和大家谈心,只见同学们纷纷举手发问,问的都是一些关于学校的规章制度、基础设施方面的问题,林小琬问的问题是:“老师,像我们这样的学校,能考北京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林小琬,对于林小琬与众不同的提问,有的人表示惊讶,有的人给予了鄙夷。惊讶的是她林小琬从踏进学校这天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鄙夷的是她林小琬一定是为了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才向老师这样发问的。
大四的一天,当综合英语老师知道她要考中国传媒大学的研究生时,曾经开玩笑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笑话她不自量力:“你肯定考不上。”林小琬一脸不服:“我要是考上了又怎么说?”老师见林小琬认了真,这才尴尬地笑了笑:“考上了,我请你吃饭。”
这一次考试,林小琬很顺利地就通过了初试,好多人连初试都没能通过呢,这就说明她林小琬是个读书的料,还是能把握住重点的。通过分析,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了哪里,怎么办呢?要不要再来一次?心底里有个声音说。
这时,她想起当年她去补习学校的时候,父亲林宗德从遥远的贵州给她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小琬,就是这里了,咱们再来一次。”对,再来一次,如果这一次再考不上,那说明她林小琬实在和北京无缘,自己就彻底死心,然后心甘情愿地在福建找一份当老师的工作吧。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表示支持。于是她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像当年在补习学校一样,卷土重来。
林小琬租住的房子与芷园公寓仅一墙之隔,属于典型的违章搭建。房东是老两口,他们将自家的平房上面又加盖出一层来,隔成大大小小四个房间,租给师范学院的学生。一个叫锦绣的隔壁班的女生租住在隔壁,她听说林小琬要考研,也跟了来,自知自制力不够,就希望林小琬能带着她。
林小琬的房间较大,三面都是窗户,从窗户里望出去,这里的房子密密匝匝、参差不齐,月光皎洁的夜晚,经常有野猫在疏影横斜的房顶上窜来窜去。房子盖得有些倾斜,以至于林小琬第一夜睡下去之后总是不住地往下出溜。第二天,她就想了个办法,从楼下捡来两块砖,将低的那一面垫高了,这样才算解决了睡觉时人总往下出溜的问题。
院子里一颗高大的龙眼树,夏天,房东的儿子偶尔会回来,打下了许多龙眼,自家吃不完,就会分给这些租住在这里的学生们吃。同学们毕业的时候,留下一台迷你的黑白电视机没有带走,林小琬就将这台电视机搬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每天中午对着它,一边吃饭一边看《今日说法》,分析片子的结构、解说词和画面。
只见她披星戴月,每天早上拎着一个大水壶去自习,一坐就是半天。夏天天气炎热,等到她起身去上厕所或者去吃饭的时候就会发现,凳子上已经被她坐出了一个屁股形状的水印子。和补习学校的时候一样,林小琬将每天的学习计划分解到分钟。早上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中午,她会回来睡个午觉,下午又准时出发,吃过晚饭继续学习,再到晚上教室里熄了灯,这才踏着漫天的星辉回到租住的地方来睡觉。
刚开始,那个叫锦绣的女生还每天跟着林小琬起床去学习,很快她就坚持不住了,要么是早上起不来床,要么就是跟着隔壁的小情侣去操场上看球,再要么就是声称自己不舒服。
林小琬又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一个人的时候你的所有时间都归自己支配,不用等谁也不用因为被谁等而慌里慌张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一天中午,林宗德打来电话,关心女儿的境况,只听他在电话里不无忧心地说:“小琬,有的人分数会越考越低哦。”林小琬听了,斩钉截铁地回复父亲:“爸,你放心,我不会的。”
林小琬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她对自己的了解超乎林宗德的想象。她是这样想的:只要自己拿出补习学校的那股背水一战的勇气和冲劲,一步一个脚印,对所有问题咬住不放、做到滴水不漏,自己一定能在初试的时候增一些分上来,这样她的排名就会更加靠前,增加复试不被刷下来的可能性。
有一天,桑瑛来看她。工作之后的桑瑛真的像个大人了,只见她给林小琬买了一大包吃食,像个大人一样心疼地抱怨她怎么能过得那么艰苦。桑瑛来的那天,林小琬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等桑瑛一走,她整个人又恢复到了考研模式。
一天晚上,林小琬正在教室自习,突然,她感觉到桌子有些晃动,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因为这段时间学习太累了有点低血糖。眨了眨眼,她还是看见前面的桌椅也在摇晃,不一会儿,只听有人惊叫道:“地震了!”这时,整个教室的人都开始东张西望,空气迅速紧张起来。紧接着,整个房间包括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也开始摇晃起来。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跑!
只听教室里一片喧闹,所有人飞快地收拾好了书本就往楼下冲。这是林小琬第一次经历地震,她只感觉到紧张,很盲目地跟着同学们往楼下跑,楼道里都是人,挤挤挨挨的,林小琬只觉得自己一路被人潮裹挟着,不时地有人踩她的脚后跟。好不容易终于来到教学楼外的空地上,她就掏出手机往家里打电话。摇晃还在进行中,只见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教学楼外的空地上乌央乌央地挤满了人,不久有消息传来,原来是台湾地震了,震中位于屏东县的小镇恒春。
当时的林小琬对于这个小镇没有任何印象,直到她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之后的2008年冬天,一部名叫《海角七号》的小成本制作电影火了,电影中的故事就发生在小镇恒春。当时,她在中国传媒大学担任研究生导师的助教,给学生们讲电视新闻作品赏析,她把这部电影拿出来放给学生们看,教他们如何从一部电影里分析人家的叙事、结构、镜头和转场。
说回2006年冬天的林小琬,偶尔她还是会想起苏牧,苏牧现在在干什么呢?不久,一位学生通讯社的学妹来看她,带来了苏牧的消息。原来,就在林小琬作出考研决定的时候,苏牧的家里发生了变故。苏牧的父亲经营的工厂破产了,欠了一屁股债,他需要马上工作来帮父亲还债。听到这个消息,林小琬又心痛又自责,心痛的是为什么当初苏牧不告诉自己实情呢,自责的是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关心过苏牧,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一句:“苏牧,你怎么了?”相反,每次都是苏牧在问:“小琬,你怎么了?”
这样想过之后,林小琬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知道苏牧就在悦城,她很想去看看他,看他过得怎么样。但一方面她有自己的考研大业,另一方面,既然苏牧不肯告诉自己实情,他一定是不愿意让林小琬看到自己此刻的窘迫吧。
这样一想,林小琬就把自己想去找苏牧的心放了下来。一天晚上,她去大新华超市采购生活用品,刚走上超市旁边的人行过街天桥,她正望着桥身外沿镶嵌的彩灯出神,突然有两个人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她蓦地一惊,是苏牧!
只见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和另一个男生匆匆地走了过去。天刚下过雨,苏牧走过去的时候,踩着桥上的积水“啪嗒啪嗒”地响。就这样过了几秒,只见苏牧也回过了头,朝自己这边望过来。林小琬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回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想在此刻与苏牧照面,一旦照了面,苏牧一定会用他的那一口台湾腔问林小琬:“小琬,你怎么会在这儿?”林小琬要怎么回答他呢?说来话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但说不清楚,这样的突如其来的照面还会使她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分神,苏牧就是有这个能量。她记得刚收到苏牧说她注定要展翅高飞的那封信的那几天,林小琬在看书的时候,就会发现书上的字会自己跳起来,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所有的字都变成了苏牧。
不行,一定不能让苏牧发现我在这里,林小琬想。好在她走得快,苏牧并没有认出她来,只见他歪着头愣了一下,又跟着身旁的那个男生往前走了。
不久,林小琬又一次在悦城参加了全国统一考试。这一次,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用一缸水来对付考试的那一碗水,认真解答每一道题,即使提前做完了考卷,也检查了再检查,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考试结束了,林小琬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就在她准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她收到苏牧的短信。苏牧知道了林小琬还在悦城,感到非常惊讶,他想约她第二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林小琬收到苏牧短信的时候五味杂陈,当初是他不要自己的,虽然他的话说得很委婉,说什么不想阻挡自己的前途,这个时候等自己要回家了,要永远地离开福建了,他又突然提出来要见面,见面说什么呢?林小琬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胡乱地应了,反正第二天自己就要踏上火车,苏牧根本来不及,就这样吧,相见不如怀念,见面也只能徒增烦恼。
第二天到了约定时间,当苏牧发短信说他要加班请林小琬再稍微等他一会儿的时候,林小琬这才回复他:“苏牧,我已经在回家的火车上了,我永远地离开福建了,再见。”苏牧半天没有说话,手机里再也没有响起苏牧的声音。火车在福建的山里穿行,时而通过隧道,时而鸣起汽笛,林小琬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等到林小琬回到家,这才看到苏牧在昨天夜里在他的QQ空间里写了一篇文章,只见他这样写道:林走了,带走我一半的大学回忆。
过完春节,林小琬再次北上,这一次她住到了水岸一方的地面上,和几个同样来考试的女孩子挤在一间屋子里。她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张开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对于学校的任何一点信息都不放过。初试成绩出来了,她比前一年高出了20分。更为重要复试就在后头,去年她就折在复试上,这一次一定要步步为营。林小琬照例每天到图书馆去,查资料、做笔记,不放过任何一个知识点,像一条贪婪的水蛭一样牢牢地把自己吸附在那些学术期刊上。
到了复试的日子,她养足了精神,以最好的面貌和状态来迎接。相比去年,这一次的复试却没有给林小琬留下什么印象,好像一切都按部就班。照例过关斩将一般地走过了笔试、面试和英语口试环节,林小琬的杖这才算打完了。
等待太磨人了,林小琬觉得此生最害怕的词汇就是等待,一个人在等待一个结果的时候,他的头脑和手脚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只有等待命运的最后摊牌,时好时坏听天由命。不行,在宿舍里根本坐不住,坐立不安、屁股像针扎一样难受。
这天,林小琬又踅摸着来到研究生院的办公室门口,只见在窗口办公的中年男老师面色和蔼,端着一杯茶,正闭目养神。林小琬灵机一动,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去,站在窗口和他拉起了家常,接着就各种软磨硬泡想从这位老师嘴里套出自己的复试成绩,但这位老师就是不开口。。
见林小琬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男老师这才问道:“你准考证号是多少?”林小琬心里一热,立刻将自己的号码说了出来,这个号码她早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了。只见这位老师将她的准考证号输入进他面前的电脑,然后点击鼠标,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只听他头也不抬地说:“嗯,你的英语考得不错,但,也还有比你好的。”林小琬竖起了耳朵听着这位老师嘴里的每一个字,睁大了眼睛不放过他脸上出现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她想听他再多说几个字,只需要几个字,她就能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她就能从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解读到背后的含义。但是没有,这位老师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最后,就在林小琬绝望得要放弃的那一瞬间,或许是这位老师看到了林小琬这孩子楚楚可怜又憨态可掬的模样,只听这位老师“噗嗤”一声笑了:“回去等成绩吧,姑娘,别跟我这儿耗着啦,回去开开心心的,该干嘛干嘛,知道了吧?”哇——!这句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林小琬久久紧绷着的心里,她知道,这回有戏了。林小琬这才掏起手机给父亲林宗德打电话:“爸爸,这次应该能考上,就看是公费还是自费的问题了。”父亲林宗德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行啊,能考上就行,自费也行啊。”
挂完电话的第二天,林小琬就去了中关村,找了一份软件公司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等结果。
放榜的那天,她第一时间来到租住小区的网吧,结果出来了:已录取(公费)。林小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退出页面再重新输入报名号和准考证号,结果还是:已录取(公费)。不仅如此,榜单上连她的排名都公布出来了,她是第三名。她太激动了,激动得有点想哭,只见她掏起手机就给父亲打电话:“爸爸,录取了,是公费。”只听林宗德在电话里激动地喊:“我的女儿哎——!”
林小琬几乎是昂首挺胸地告别了她打工的中关村软件公司,像个衣锦还乡的钦差大臣一般,回到了河沿村。
车开到林宗德经常卖水果的鹤翔大市场门口,只见林宗德站在大梧桐树底下等她的女儿。车还没停稳,林宗德就一脚跳了上来,抱起林小琬就亲。满车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点懵,他们不知道这个父亲是不是个疯子,为什么跳上车来抱着女儿就啃。只听中巴车司机不耐烦地喊道:“咧,下去啦!”林宗德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牵着女儿下了车。
林宗德高兴得昏了头了,距离他上一次高兴得昏了头,已经过去了整整11年。11年呐,女儿林小琬再一次给他挣足了脸面,这是河沿村走出来的第一个北京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啊。这么多年寒来暑往,林宗德这个把牢底坐穿的人,养了一个把牢底坐穿的女儿。这个女儿在考研的路上,真的没让他操一点心,完全凭她自己,一身孤勇、单枪匹马地闯北京,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他林宗德养了个好女儿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