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多年,外子一直奇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总会换上旗袍,画点淡妆,焚一炉香,捧杯绿茶,在窗前发呆。
这是我纪念母亲的方式。31年的时间,母亲的相貌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幼年时光里母亲的影响却深入骨髓,难以忘却。
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精致的女子,黑亮的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偶尔,会梳个漂亮的发髻。在物资贫乏的年代,凭借母亲一双巧手,我们兄妹五人新年从没少过新衣。虽然我的新衣服都是姐姐们穿过的,但母亲总会再绣上几朵小花,加上几段花边让衣服焕然一新。
因为母亲,逢年过节家里总是高朋满座,除了家里的亲戚,大半儿是父亲的文友。那时父亲和朋友们经常举办文会,而酒和茶是文会中不可缺少的待客之物。计划经济时期,白酒是需要凭票购买的稀罕物,所以母亲总是在文会前2、3天,酿上一大锅米酒,供叔叔、伯伯们文会时用杯子舀着喝。一边喝,一边挥毫泼墨,写好的就用夹子夹在拉好的绳子上挂起来供大家鉴赏品评。
爱好篆刻的叔叔们则偏安一隅,在房间里某个角落的桌子上,拿出最近新寻到的宝贝石头,喝喝茶,聊聊石头,最后确定哪块石头雕什么内容,偶尔去字画那边舀酒喝。
而我们几个孩子就像快乐的小老鼠一样,在桌子和字画间穿来穿去,这里抓几颗瓜子,那里偷几粒糖豌豆。每次参加文会的叔叔伯伯们都会对母亲自酿的米酒赞不绝口,对加了晒干茉莉花或桂花的绿茶推崇有加。每每此时,母亲都会淡淡地笑笑,招呼大家继续或是催快去吃饭。
午餐过后的文会,气氛会更为热烈,也许是因为气温,也许是因为米酒的酒力发作,文会中大部分好作品出自午后,大部分不愉快也出自午后。
记得有次一位叔叔刻了一方印,颇为自得。然而大家鉴赏之时,指出其中一笔稍有阻滞生涩,也惋惜那一笔让这方印有了瑕疵。略带酒意的叔叔忿忿地说:要怪就怪老余家的茶,都碎成什么样子了?一口喝下去,吐碎叶子要吐半天,可惜了我找了这么久的一块田黄。
屋里霎时安静了,我悄悄看向父亲,只见父亲脸色铁青。这时母亲出声了:“不好意思,慢待大家了。这茶是老余托人从杭州弄的西湖龙井的茶叶末,确实是碎了些。我家孩子多,条件差,请大家多多包涵。”
那天的文会不欢而散,父亲砸了家里唯一的盖碗和母亲大吵一场,我们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在父亲的怒吼声中,母亲一直小声争辩:家里现在只有这个条件,招待朋友尽心就好。茶叶虽然碎,但是到底是西湖龙井。马上就要过年了,好茶叶还要留着当礼品走亲戚。而父亲则暴怒:你除了会丢我的人还会什么?!过年?人都丢光了,还过什么年?!
那是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那个温婉的女子,蹲在地上,捧着摔碎的盖碗,默默流泪的样子,深深地铬印在了脑海里。
那年的春节,家里待客的茶叶不再是茶叶末。我家走亲访友却多了一包非常受欢迎的用茶叶末做成的点心:母亲将舂蒜的工具洗净晒干,将茶叶末舂成细细的茶粉,和到面粉里,用米酒发酵,团成圆圆的小饼,装进铝制的饭盒,放进炉膛里烤成脆脆的小圆饼。烤好一盒,再换一盒接着烤,新出炉的茶饼放在铺好纸的桌上摊凉,母亲这样辛苦了整整一夜。
后来那位叔叔听说了这件事非常不好意思,从浙江给父亲找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恰好另一位叔叔也寄来一方宋坑端砚。从此父亲经常说:人生一把泥壶,一方石砚,一支湖笔再无遗憾。
其实母亲也爱茶,与父亲不同。母亲喝茶喜欢家人围坐在一起。母亲喝茶非常有仪式感,每当母亲换上不常穿的滚边碎花旗袍,画好眉,抹上口红,就是家里最温馨的时光。而这个时候,一般是父亲带哥哥出门会友,家里只有女性的时候。
轻言细语的母亲总会跟已经长大的大姐和二姐絮叨:女孩子要精致,别莽莽撞撞象假小子。就象喝茶,你们看这套壶,为什么杯子小?因为茶需要一口一口的细细品。大口喝茶的都是莽撞人。喝茶要喝清茶,不要太浓,杯子什么的,都要洗干净才好。
大姐反驳道:“我看鲁伯伯,那个玻璃杯里都是茶垢,一杯茶里有半杯都是茶叶。可是鲁伯伯一看就斯斯文文的,一手字写得多漂亮,鲁伯伯还戴眼镜呢,哪里莽撞了!”
母亲轻笑着回答:“鲁伯伯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当然写得一手好字。他家里成分不好,分配到厂里做搬运工,还长期上夜班,不喝浓茶会犯困的。早年鲁伯伯可不是这样喝茶的。再说,你们是女孩子,不能和搬运队里那些出体力的叔叔伯伯比,女孩子还是要精致些,精致的女孩,人家才觉得金贵。”
1985年10月,突如其来的脑中风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也许是有预感,母亲离开的那天,一边洗衣服,一边和我聊了很多。我也和当年的大姐一样不停出言顶撞。
母亲离去,父亲突然就老了。姐姐们颇为不适应这样颓废的父亲,建议他多和朋友们联系,把文会再办起来,父亲总是叹息:当年参加文会的叔叔伯伯们因为工作的变动分散到了各地,再把大家聚到一起,难了,唉!
母亲过世第二年,大姐出嫁,在小姑姑的撺掇下,三天回门的时候,我对娶走大姐的那个家伙恶狠狠地捉弄了一番。新女婿回门,自然是要喝茶的,负责泡茶的我在那茶里加了一大勺盐,搅好了端出去,递给姐夫:“小姑告诉我,陈家的规矩,这杯茶要一口喝完,我已经帮你降了水温,你看着办吧!”
姐夫一口喝下去,五官全挤在了一块儿。不明就里的父亲还宽慰姐夫:这是你小姑报仇呢。还好只是一杯茶,你小姑父回门的时候,你妈教她们炸面粉裹葱须子,让你小姑父吃了一碗。”姐夫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时光飞逝,岁月如歌。我从一个假小子嫁作人妇,回门的时候,外甥笑嘻嘻地给外子端来一杯绿茶:小姨父,据说陈家的规矩是要一口喝完这杯茶哟。“父亲在一边抚掌大笑,冲有些目瞪口呆的我说:“丫头,这回知道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吧!”
今天,又是阴雨天。屋内有淡淡的檀香,我换上旗袍,略施粉黛,捧一杯绿茶在窗前,听着淅沥雨声,怀念母亲。
茶杯中升起袅袅水雾,母亲打着油纸伞,从记忆深处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