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之四。

锋芒初试

伦敦,18864

剧院大堂史无先例地聚着一群魔法师。乱哄哄的一伙礼服光鲜并巧妙搭配着丝绢的人众。他们有的携箱笼,披斗篷,也有的提着鸟笼或银底手杖。他们互不交谈,只等传唤,一次一位,喊的不是名字(本名也好,艺名也罢),而是写在他们来时拿到的一片纸上的号码。没有寒暄,没有闲话,也不切磋技法,他们在椅子里坐不安生,没遮拦地向那女孩儿看去。

几人来时误把她当作助理,但是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拿着写着她的号码的纸条(23)。

女孩没有箱子,没有披风,没有鸟笼,也没有手杖。她穿一条深绿色的长裙,一件蓬袖的黑外套系着扣,罩在外面。她棕色的卷发利落地盘在头上,压在一顶除羽饰外别无特色的黑色小帽下。她的脸还有着小姑娘的模样,长睫毛,微嘟的嘴唇,尽管实际上她显然已不小,叫小姑娘不合适了。却也难看出年纪,也没人有胆子问。余下人不管怎样只当她是小姑娘,事后聊起这事,也还这么称呼她。尽管这些几乎没遮拦的眼神和偶尔直勾勾的盯视,她没和谁打招呼。

一个接一个,每位魔法师的号码由一位拿着名单和笔记本,并陪同他们一起走进大堂一侧一道镀金门的男子传唤,又一个接一个,他们逐一返回大堂,退出剧院。有人只用几分钟,余下的会在剧场里待上些时候。号码数字大的人在座位里不时不安地动着身子,等着拿笔记本的人再出来,礼貌地喊出他们各自纸条上的号码。

最后进镀金门的魔法师(一个矮胖,戴礼帽,披着件俗艳的斗篷的家伙)很快返回大堂,他显见暴躁,火冒三丈出了大门到了街上,任随剧院大门在他身后砰地撞上。当那个拿着笔记本的人又出来,漫不经心地点了头,清着喉咙时,门声还在大堂里回荡着。

“二十三号。”马可核对单目上的号码,说。

女孩从座位起身,向前走去,房里的目光一齐转来。

马可看她过来,先是不解,而后这不解却被什么全替代了。

即是隔着大堂他也看得出她的可爱,只是当她走近,望住他的眼睛,那可爱——那脸庞的轮廓,头发和肌肤的反差,却演变得复杂起来。

她明艳照人。那一瞬间,他们互望着,马可记不起他是来做什么,为什么她要递给他一张字条,上面有他自己的笔迹写下的数字二十三。

“这边,请。”他接过号码,又为她扶着打开的门才说出话。她略施礼打了招呼,门还没在他们身后全闭上,大堂里已是一片嗡然。

*

剧场宏阔,富丽堂皇,豪华的红绒座椅排排相连。池座,夹层,楼座自空舞台起,一片绛红层叠铺展开。剧场一片空旷,只在距舞台十排左右坐着两人。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坐着两脚跷在前排座椅上。爱楠.芭棣娃夫人坐在他右侧,忍着哈欠从包里掏出表来。

马可从舞台一侧钻出,穿绿裙子的女孩紧随在后。他示意女孩到舞台中央,自己对着几乎全空的剧场为她通报,眼睛却离不开她。

“二十三号。”他说了便从临近台口的一小段台阶下去,他在前排座椅旁逡巡,笔握在打开的笔记本上。

芭棣娃夫人抬头,笑了,把表放进包里。

“这又是什么?”常德士问。他不是在问谁。女孩没说话。

“这是二十三号。”马可又念道。他核对笔记,确认号码正确。

“我们是魔法师试演,姑娘。”常德士说。他嗓音洪亮,声音在幽深的空间里回荡。“魔术师,变戏法的,诸如此类。眼下不需要漂亮助手。”

“我是魔法师,先生。”女孩说。她声音低而平静。“我来试演。”

“是了。”常德士说。他皱眉把女孩从头到脚慢慢审视一番。女孩一动不动站在台中央,很耐心,像是早知这反应。

“有什么不妥吗?”芭棣娃夫人问。

“我不敢说这适合。”常德士说。他看着女孩,若有所思。

“忘了你对柔术师那一通自以为是?”

常德士无话,接着打量台上女孩,还算雅致,看不出多么出众。

“那是另一码事。”这是以他的逻辑能答上的了。

“说真的,常德士。”芭棣娃夫人说。“我们至少也该让她露一手,再讨论女魔法师是否适宜。”

“可她那么大个袖子,能藏东西。”他反驳。

女孩没说话,解开蓬袖外套的纽扣,随意丢在脚旁舞台上。绿裙子没有袖子,也没有吊带,肩膀和手臂全露出,只颈间一条看似坠着个银锁的长银链。她脱下手套,一只接一只丢在团起的外套上。芭棣娃夫人瞟了常德士一眼,只见他一叹气。

“很好。”常德士说。“继续。”他向马可略打手势。

“是,先生。”马可应了,又对女孩说。“表演前我们有几个预备问题。你的名字,小姐?”

“奚黎亚.博文。”

马可记在本子上。

“你的艺名?”他问。

“我没有艺名。”奚黎亚说。马可也记下。

“你在哪里做职业表演?”

“我没做过职业表演。”

常德士动身要打断,芭棣娃夫人拦住他。

“那么你从师于谁?”马可问。

“我父亲,郝客特.博文。”奚黎亚回答。她略一顿,又补充。“不过也许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更为人所知。”

马可的水笔掉了。

“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常德士的脚从前排座椅放下,他探身,盯着奚黎亚,像在看另外一人。“你父亲是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

“是。”奚黎亚确认。“他…去年过世了。”

“你父亲过世我很遗憾,亲爱的。”芭棣娃夫人说。“但是,拜托请告诉我,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是哪一位?”

“他那一代绝无仅有最为杰出的魔法师。”常德士说。“过去我只要能抓住他,就要签上他,多年前了。绝对出色,彻底魔住每一位观众。从没见有人和他相提并论,从没有过。”

“他若有知会深感荣幸,先生。”奚黎亚说着眼睛飞快扫向舞台一侧暗中的帷幕。

“我对他也这么说,只是有年头没见了。几年前和他在酒吧喝得大醉,他大谈要挑战剧场可能有的模式,打造一些更为精彩卓越的东西。他大概会爱这一整桩尝试。可恶可恶。”他摇着头重重叹气。“好,继续。”他说着靠回椅子,兴趣大增地看奚黎亚。

马可,笔又握在手里,继续他那一列问题。

“嗯,不需舞台你能表演吗?”

“能。”奚黎亚说。

“你的魔术能从各个角度观看吗?”

奚黎亚微笑了。“你们是要找能在人群中表演的人?”她问常德士。常德士点头。“知道了。”奚黎亚说时那么敏捷,像都不曾挪动,她拾起台上外衣,朝观众席丢去。衣服未落,却倏地立起,竟自折好。眨眼间,叠好的绸料已是乌亮的羽毛,扑扇的一对大翅膀。看不出哪一瞬间那已不复绸缎却是整只乌鸦。乌鸦俯冲,掠过红绒座椅,向上飞进楼座,在那儿打着怪圈。

“精彩。”芭棣娃夫人说。

“这除非是给她藏进那个大袖子里了。”常德士嘟囔着。舞台上,奚黎亚向马可走去。

“我能借用一下吗?”她指着他的笔记本问。马可迟疑着把本子给她。“谢谢。”她说了回到舞台中央。

她亦不扫一眼那列字迹工整的问题,直把本子抛向空中。本子连连翻转,纸呼啦啦模糊一团变作扇着翅膀的白鸽。鸽子飞起,绕剧场一周。栖在楼座的乌鸦嘎嘎冲它大叫。

“哈!”常德士大呼,即为鸽子也为马可面上神色。

鸽子朝奚黎亚俯冲来,轻落在她伸出的手上。奚黎亚轻抚它的翅膀,把它放回空中。鸽子跃过头顶不过数呎,翅膀复作纸页,跌落下。奚黎亚一手抓了,还给马可。马可脸色更惨白几分。

“谢谢。”奚黎亚略一笑说。马可心不在焉点了头,没迎她的眼睛,快速退回角落。

“妙,实在妙。”常德士说。“这个行。这个绝对行。”他从座位起身,走下过道,停在乐池前脚灯旁,沉思着踱步。

“还有她的装扮的事,”芭棣娃夫人从座位大声对常德士说。“我只考虑过正式礼服。我看,类似的裙子该也不错。”

“你们需要什么样的服装?”奚黎亚问。

“我们有一套配色方案,亲爱的。”芭棣娃夫人说。“或是宁可不用。只能黑白。可是全黑的裙子配你怕是有点太肃穆。”

“知道了。”奚黎亚说。

芭棣娃夫人起身,走下过道,到了常德士踱步的地方。她在常德士耳边低语,常德士转身和她商量。只那一刻他没看奚黎亚。

除了马可,没有人看她。她在台上纹丝不动,耐心等着。这时,非常缓慢,她的裙子变化起来。

自领口始,墨汁般缓缓浸渗下,绿的绸料渐化作幽深的午夜黑。

马可惊得一叹。常德士和芭棣娃夫人闻声转头,正见裙脚渗透的黑色褪变成雪亮的白,直到裙子曾有的绿痕迹全无。

“好了,这么一来我省事了。”芭棣娃夫人说时却难掩眼中欢喜。“不过我看你的头发像还浅了些。”

奚黎亚摆摆头,棕色卷发变深,接近了黑色,和她那只乌鸦的翅膀一般乌光油亮。

“妙。”常德士几乎自言自语。

奚黎亚只浅笑。

常德士两步跨过小段台阶,跳上舞台。从各个角度查看奚黎亚的裙子。

“可以吗?” 在小心翼翼去触那裙料前,他先问道。奚黎亚点头。绸料不可质疑是黑白两色,中间过渡着浅淡的灰,纤维在织物间分明可见。

“你父亲是怎么了,要是你不介意我打听?”常德士问。他一心还在裙子上。

“没关系。”奚黎亚说。“他的一个幻术没能尽如计划进展。”

“真见鬼。”常德士说着向后退去。“博文小姐,你有兴趣接受一个还算独特的职位吗?”

他打个响指,马可拿着笔记本过来,在距奚黎亚几步远处停下,盯着她,从裙子看到头发,又收回目光,在中间停了好一阵。

奚黎亚尚未答话,一声鸦啼荡过剧场,尚在楼座栖着的乌鸦好奇地观望着眼前的情景。

“等一下。”奚黎亚说。她抬手朝乌鸦略打手势。乌鸦啼着应了,展开大翅膀,起飞,朝舞台俯冲来,它提着速靠近,到了舞台,一个猛子飞速下降,没迟疑,没减缓,全速向前,直扑向奚黎亚。常德士一惊往后跳去,险些被马可绊倒。乌鸦扑簌簌一团羽毛撞上奚黎亚。

乌鸦遁去。一片羽毛没留,奚黎亚又穿着蓬袖黑外套,罩在黑白的裙外,已扣好。

池座前,芭棣娃夫人拍手。

奚黎亚一躬身,就势从地上拾起手套。

“妙极。”常德士从衣袋掏出雪茄评道。“妙到极致。”

“是,先生。”身后马可说道,本子在他手中轻颤着。

*

候在大堂的众魔法师被告知感谢参与,并客气地给打发了走,他们不免发着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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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惶施计

伦敦 1886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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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精彩极了,不能放在外面人群里。”常德士说。“她得有个自己的帐篷。我们放上一圈座椅或怎样,让观众置身表演中。”

“是,先生。”马可说。他拨弄着本子,手指抚着几分钟前还是翅膀的纸页。

“你到底是怎么了?”常德士问。“脸白得像张纸。”他的话音在空的剧场回荡。台上只他们两人,芭棣娃夫人已带着博文小姐,一路谈着裙子和发式的事,匆匆离开了。

“我很好,先生。”马可说。

“你看着不好。”常德士吸着雪茄说。“回家。”

马可抬头看他,很是惊讶。“先生,还有文书要做。”他提醒说。

“明天做,这种事有的是时间。我和芭棣娃姨母带博文小姐回府喝茶,我们过后整理具体事项和文案。休息一下,要么喝一杯,随你便。”常德士漫不经心对他摆摆手,雪茄的烟雾随着起伏。

“您要是坚持,先生。”

“我坚持!赶走大堂里那些家伙。用不着看那伙儿礼服披斗篷了,我们找着远为有趣的了。也挺迷人,我想是,若是人偏好那一路子。”

“确是,先生。”马可应着,一抹绯红漫上苍白。“那就留明天了。”他一垂头,近乎鞠了一躬,便翩然转身,奔大堂去了。

“别把自己搞成大惊小怪的人,马可。”常德士在他身后大喊,马可没回头。

马可客气地遣散了大堂里众魔法师,说明空缺已补,感谢他们参与。没人留意他的手在抖,或是水笔攥得太紧,指关节都白了。也没人留意水笔在他拳中断成两截,黑墨水流进手腕。

魔法师散了,马可收拾了的东西,把染了墨水的手在黑外衣上抹干。他戴上圆顶帽,出了剧院。

每一步都愈见焦灼。拥挤的行人路上,人们纷纷让开他。

马可到了公寓,包丢在地上,倚住门,重重一叹。

“怎么了?”易莎贝在空壁炉旁的椅子中问道。她把正编着的一截发辫藏进口袋,想到注意力打断就要整条重来,不禁愁眉不展。这还是她最难的部分,专注与集中。

现在,她先放了它,看着马可走过房间朝墙边的一排书柜去了。

“我知道对手是谁了。”马可说。他从书架抽出几抱书,胡乱摊在桌上,也不管好几本散乱一堆掉在地上。架上剩的也坍倒,几本掉下来,马可却像没看见。

“是那个你很好奇的日本人?”易莎贝眼看马可一丝不苟的分档系统落入混乱。公寓一向保持得井然有序,她发现这陡然的剧变让人心慌。

“不是。”马可快速翻着书本说。“是普罗斯比罗的女儿。”

易莎贝拣起随书落下的一盆紫罗兰,放上书架。

“普罗斯比罗?”她问。“那个魔法师,你在巴黎见过的那个?”

马可点头。

“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她说。

“我也不清楚这事。”马可说。他丢开一本,拿起另一本。“常德士才雇她做了马戏团的魔法师。”

“真的?”易莎贝问。马可没作声。“这么说,她是要做那些你说他做过的事了,真的魔法伪装成舞台魔术。她试演时是这么做的吗?”

“是,她是。”马可没从书中抬头,说道。

“她必定十分出色了。”

“是太出色了。”马可说。他把又足有一排的书从它们的安身之地抽出,搬到桌上,紫罗兰再作了无辜受难者。“这有可能极为棘手。”他几乎自语着。一叠本子从桌面滑落地上,纸页扑簌簌一响,一声像是鸟在鼓翼。

易莎贝再拣起紫罗兰,把它放到房间对面。

“她知道你是谁吗?”她问。

“我不认为她知道。”马可说。

“这么说马戏团是竞技一部分了?”易莎贝问。

马可停了翻书,抬头看她。

“一定是了。”他说了又埋头书里。“大概这是派我为常德士做事的原因了,所以我已在其中。马戏团是场地。”

“这样好吗?”易莎贝问。马可没应,又浸没在大堆的纸墨中。

他一手拨弄袖子。一摊墨水染上白袖口。“她变化了布料。”他喃喃自语。“她怎么变化了布料?”

易莎贝把丢在一旁的一摊书放上写字台,马赛纸牌正在桌上。她抬头看马可,马可沉浸在一卷书中。易莎贝把牌长长一行沿桌轻捻开。

易莎贝眼睛看着马可,抽出一张牌。她在桌面翻开牌,低头看纸牌对这事要怎么说。

一男子立在两女子间,拿弓箭的天使盘旋头上。 L’Amoureux恋人。

“她漂亮吗?”易莎贝问。

马可没说话。

易莎贝从那一行牌中再抽一张,放在第一张上。La Maison Dieu。(塔)。

她皱眉对着画上倒塌的塔楼和坠落的人。她把这两张收回牌里,整齐拢起纸牌。

“她比你强?”易莎贝问。

马可又无话,匆匆览阅着一本笔记。

这些年,他感觉准备尚算充足。有易莎贝陪练证明一个好处,使幻术各层面已打磨到即便以她的熟识度也不能总辨出真伪。

而面临对手,他对竞技的感觉突然变了,代之是紧张和困惑。

他曾多少寄望于时候到了,他自有定夺。

他一直心存一念,就是那个时候也许永远不会来,比赛的允诺是对他学业的一种促进,只此而已。

“这么说马戏团一开幕竞技就开始了?”易莎贝问他。马可几乎忘了她在这里。

“我看照理是。”马可说。“我不懂,我们怎么个赛法,马戏团要巡演,而我必须留在伦敦。我是要远程控制一切了。”

“我去。”易莎贝说。

“什么?”马可问,又抬头看她。

“你说马戏团还缺一个占卜师,不是吗?我会用我的纸牌占卜。虽然我除了自己还没给别人占卜过,可我有长进了。马戏团走了,我可以给你写信。这样我也有个地方可去,要是比赛期间你不能让我留在这里。”

“我不知这主意可好。”马可说,虽然他说不清缘由。他从没考虑过让易莎贝卷入在公寓之外他的生活的可能。他一直让她和常德士及马戏团保持距离,既是为了有些自己的事,也是为这么做似乎才妥当,特别是考虑到老师对此事的含混建议。

“好嘛。”易莎贝说。“这样我能帮到你。”

马可犹豫着,低头看看书。满心还都是剧院女孩的模样。

“这样可以帮助你接近马戏团。”易莎贝继续说。“也让我在你竞赛期间有些事做。等这事过去,我可以再回伦敦。”

“我都不确定竞技是要怎么运作。”马可说。

“但是你确定这期间我不能留在这里?”易莎贝问。

马可叹气。此前他们商量过,虽不详尽,也足够明确,比赛开始,她得离开。

“我给常德士做事已忙成这样,我需要专心比赛,没有…分心。”他说。他用了老师的措辞,一道看似建议的指令。他不知哪个选择更让他心烦:让易莎贝卷入竞技,还是放开生活中一段并非强加给他的关系。

“这样我就不是分心的了,我还会帮上忙。”易莎贝说。“要是你不该有人帮忙,也好,我不过是写信给你,那有什么错?我看是绝好的法子。”

“我可以安排你见常德士。”马可提议。

“你可以…说动他僱用我,可以吗?”易莎贝问。“是要说动他吗?”

马可点头,他还没拿定主意,只是又近于急迫地需要某种策略。一种战术,对付他才暴露身份的对手。

他心里反复着她的名字。

“普罗斯比罗的女儿叫什么?”易莎贝问,像看出他在想什么。

“博文。”马可说。“她叫奚黎亚.博文。”

“名字很美。”易莎贝说。“你的手怎么了?”

马可低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左手握着右手,下意识地抚着那块露出着,曾被戒指烧进皮肤的地方。

“没什么。”他拿了个本子挡在手里,说。“不是什么。”

易莎贝似乎满意这答复,她抱起地上一堆掉落的书,在桌上摆好。

马可松了口气,她还没有本事从他意念中提取关于戒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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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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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进一个明亮,开阔,四周有条纹帐篷环绕的庭院。

宛转的小路沿周边自庭院向外展开,转进缀着闪烁灯火的隐蔽的神秘。

小贩们在你身边的人群中穿梭,兜售着茶点和新奇的吃食,香草蜜糖,肉桂巧克力风味的新创小吃。

柔术师一身闪亮的黑衣在不远处的台上盘扭,把身体弯叠成各种不可能的形状。

一个杂耍的把黑,白,银色的小球高高掷到空中,小球儿在空中像是悬浮着,又落回手里,看得入神的观众鼓起掌来。

一切沐浴在绚烂的光芒下。

光来自庭院正中一座庞大的篝火。

你走得近些,你发现篝火笼在一座以数只脚爪平衡着的宽阔的黑色巨鼎中。原是鼎沿的部位断裂,展成长而卷曲的铁条,仿佛经融化,太妃糖般抻扯开。铁卷一径向上,直到自然弯卷垂落,再与周围卷铁内外交织,构成笼网的样子。由缝隙间能看见火焰,火略腾出些。篝火只底部遮着,因此不知烧的什么,柴禾,木炭,还是别的什么。

火不是黄或橙色,火舌舞动着,却是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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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宝证幻   

190210  康科德镇,马萨诸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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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彼利前程的争论开始得早,闹得频繁,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时常就演变成老调重弹,或是沉默僵持。

他怪凯萝琳惹的事,虽然挑起事端是外婆的错。彼利喜欢外婆远胜过姐姐,所以就一股脑怪在凯萝琳身上。要不是她服了软儿,他也用不着反抗得这么厉害。

这是外婆又一个拿建议作幌子的要求,看似不关痛痒,让凯萝琳去拉德克利夫学院上学(Radcliffe)。

整道茶间,在外婆剑桥客厅的软垫铺陈,洒花壁纸的宁静下,凯萝琳似乎都被这主意打动着。

可一回康科德镇,父亲才发话,她对这事可能抱有的任何雄心就烟消云散了。

 “绝对不行。”

凯萝琳不过略嘟了下嘴就顺从了,她认定那恐怕是要费不少力气,反正,她也不太喜欢那个城市。另外,米莉订婚了,还有个婚礼要筹办,凯萝琳觉着这事远比她自己的教育有趣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

剑桥传话来,外婆的旨意是,这可以,但是彼利要读哈佛,毋庸置疑。

这不是披着什么外衣的要求。这是纯粹旨意。以资金为借口的抵抗不用提就先被粉碎,明白声明,学费包了。

没人问过彼利的想法,便开始了争吵。

“我想去。”当有了个间歇,能容他插下句话时,他说。

“你要接管农场。”是父亲的答复。

从容的做法是先放了它,以后再说,尤其是彼利还不满十六岁,不管什么选择,都还有些时候。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抓着这话题不放,有机会就提起来。说他总可以去,以后再回农场,说四年也不是很久。

开始这话会招来一通长篇大论,但是很快就演变成大声喝令和摔门。母亲尽可能避开争吵,可问得紧了,就站在丈夫一边,同时又轻声表明,这实在该是彼利的决定。

彼利也不知他就想读哈佛。他确是比凯萝琳喜欢那个城市,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最神秘,可能性最多的选择。

而农场只有羊群,苹果,和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他已经见着日子会怎么下去。每天。每个季节。什么时候苹果熟落,什么时候羊群剪毛,什么时候霜降。

永远相同,年复一年。

他和母亲提起过这样没有止尽的循环往复,希望这也许能对是否让他离开的事引出一段更为克制的交谈,可是母亲只说,她觉着农场循环往复的日子安适,接着就问他家务活儿全干完没有。

剑桥的饮茶邀请现在只叫彼利了,把姐姐全撇到一边。凯萝琳嘟囔了句反正她没时间干这种事,彼利就自己去了,乐得独享旅途,没有凯萝琳喋喋不休。

 “我不太介意你去还是不去剑桥。”一天下午外婆说,尽管彼利没提这事。他一般尽量避免这个话题,想到他很清楚外婆的立场。

他又添了勺糖在茶里,等外婆细说。

“我相信这会给你更多机会。”外婆继续说。“这是我想你有的,虽然你父母并不热心这想法。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女儿嫁给你父亲吗?”

 “不知道。”彼利说。这不是当他的面谈起过的事,不过凯萝琳一次偷偷告诉他,她听说是件不太光彩的事呢。快二十年了,父亲没登过外婆的门,外婆也没在康科德镇露过面。

“因为甭管怎么她都得跟他跑了。”她说。“那是她想要的。不是我会给她的选择。但是孩子的选择不该强加给他们。我听过你大声念书给我的猫听。你五岁时拿着洗衣盆当海盗船,在花园里对着绣球花发起进攻。别想说服我,你想要那个农场。”

 “我有责任。”彼利重复这个他已经开始厌烦的词。

外婆出了个声儿,也许是一笑,也许是一声咳嗽,也许是两个凑到了一处。

“追你的梦,彼利。”外婆说。“哈佛也好,别的也罢。甭管你那个父亲说什么,怎么大吼大叫。他忘了他自己也曾是别人的一个梦。”

彼利点头,外婆靠回椅子,抱怨了一阵邻居,没再提他父亲和他的梦。不过彼利临走,她又叮嘱,“别忘了我的话。”

 “我不会。”彼利让外婆放心。

他没告诉外婆他只有一个梦,用来谋生和花园海盗一样不靠谱。

不过他还是勇气十足,继续时不时跟父亲辩上一回。

 “我的想法不重要吗?”一天晚上,在谈话升级到摔门前,他问道。

“不,不重要。”父亲回答。

“你也许该放一放,彼利。”父亲出了房间后,母亲小声说。

彼利开始长时间待在外面。

学校不会如他所愿占用太多时间。起初他就多干些活儿,在果园深处的林中,找个离凡是父亲可能出现的地方最远的位置。

后来他开始长时间漫步,走过原野,树林和墓地。

他游走在哲学家和诗人的墓地中,那些他在外婆家的藏书室得知了他们的著作的作者们。数不清的碑石刻着他不认识的名字,更多的碑石为岁月风霜侵蚀,已字迹难辨,它们的主人也久被遗忘。

他走着,心里没有一个确定的目的,不过最终他最常到的地方总是过去他和凯萝琳还有她的伙伴们常去坐的那棵橡树。

现在他高了,树好爬多了,他轻松就能爬到最高的枝上。那里树阴浓密,足够隐蔽,光线又充足,带着书时,就可以读书。这很快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

他读历史,神话,童话故事,他奇怪怎么好像只有女孩儿才曾被骑士,王子,狼把她们从平淡的农场生活中带走。他为自己没有同样的奇遇深感不平。而他自己又搭救不了谁。

在看护羊群,看羊群在原野上漫无目的游荡时,他甚至祈愿会有人来,带走他。只是对着羊群许愿看来并不比对着星星许愿好哪儿去。

他告诉自己,这日子不坏。当个农夫没什么不好。

可是,到底意难平。连脚下地面也不可靴子的意。

因此他继续躲在他的树里。

为了把树当成自己的,他把他藏着宝贝的旧木匣也从他一贯的藏宝地——床下一块松动的木板下,搬到橡树里一个隐蔽所在,一道大树缝,还算不得树洞,可藏样东西足够安全了。

匣子不大,有着斑驳的铜铰链和锁扣。一块粗麻布包着,很好地为它遮蔽了风雨。它安全地在树里藏着,就是最精灵的松鼠也还没能把它搬走。

里面里有他五岁时在地里发现的一个带豁口的箭头。一块有小孔直穿过,据说代表运气的石子。一片黑羽毛。一块据母亲说是某种晶石的亮泽的石头。一枚硬币,他头一次拿到但没花掉的零用钱。棕色皮项圈是家里那条狗的,狗在彼利九岁那年死掉了。一只因着年头,也因着和石头一起放在匣子里已十分暗旧了的孤零的白手套。

几页折着,写满字迹,泛了黄的纸。

马戏团走后,他把每一样能记起的琐事都记下,让它们不至在记忆中淡忘。巧克力爆米花。那座有着好多人拿了闪耀的白火在搭起的圆形舞台上表演杂耍的帐篷。票亭对面那座不停变幻的魔幻大钟,它能做的事那么多,哪止是简单报时。

他用抖动的笔迹罗列下马戏团的每一样事,却写不出他和红发女孩的巧遇。他从没和人提过她。后来两次他在夜间游园的时间在马戏团里找过她,可是都没找到。

然后马戏团就走了,消失和出现一样突然,好像飞逝的梦。

马戏团一直没回来。

现在他唯一有的,能够证明女孩竟是存在,不是他的臆想的证据是这只手套。

可是他不再打开那只匣子。匣子严实盖着,放在树里

他想也许该丢掉它了,却又做不出。

或许就让它在树里,任树皮生长,封存在里吧。

 

*

这是一个阴霾的周六早晨,彼利比家人起得早些,这倒不希奇。他尽快收拾好,和书一起又在包里装上一个苹果,就奔他的树去了。半路上他想也许该戴上围巾,不过看来天必定会渐渐暖起来。一心想着这让人欣慰的事,他爬过那片他几年前受贬所在的底层树枝,爬过被姐姐和姐姐的伙伴们所占据的树枝。这是米莉的树枝,他脚踩上时这么想。即是过了这么久,当他爬过凯萝琳的树枝,一种快意也会油然起来。周围是在微风中簌簌响的树叶,彼利坐在他最爱的位置上,靴子搭在已快被他忘记了的宝匣旁。

当彼利终于从书中抬头,原野上一片黑白的条纹帐篷让他大吃一惊,他差点跌下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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