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被抛入世界、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这个受造之物对世界要照料,对问题要照顾,而自己本身则常有烦恼。他/她处于众人中,孤独生活,失去自我,等待良心召唤,希望由此成为本身的存在。”——海德格尔语
加缪与海德格尔各自在西方文学史和哲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尽管他们在思想上几乎未曾被放在一个高度进行讨论。但同作为存在主义者,我个人觉得他们思想上的异同仍然具有讨论的价值,并且在加缪的《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一文可见一斑。
《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收录于加缪的短篇小说集《流亡与独立王国》。首先,标题就很让人摸不清头脑,但故事的第一句话却指明了约拿斯和画家其实就是同一个人。通过与标题的对照,我们不难看出,他作为个人的存在,和他在社会中所担当的角色(职业)的分离和对立。“约拿斯”和“画家”身份的分离,事实上就是约拿斯失去了个性之后,不再独立自主地存在,而是被冠以概念化的标签,以“画家”的身份陷入了日常生活之中。从而发生了个人与世界的对立。
“烦”——荒诞
他终日与人探讨、交流、赏画,路易丝走过他报以微笑,孩子哭闹他也要略尽父道,来了电话他热烈应答,手里还拿着画笔,不时添加一须一眉。可以说,他生活内容充实每分每秒从不虚度,他对上帝免除他的闲愁不胜感激。但另一方面,因为作一画所需笔触繁多,须有一些“闲愁”,全仗若干消“愁”。
约拿斯并没有什么理想,他童年的家庭“不幸”让他结交了一生忠诚的兄弟拉多。毕业后,因为有一个出版商的爸爸,他谋得了一份恰好与绘画有关的工作,三十五岁突然出名,一次突然的车祸才让他有闲暇关心娶亲。从此,他看上去过上了自认为还不错的生活,日日烦忙,夜夜烦忙,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友人、学生、评论家,空闲的时间只用来休息,多余的“愁”全被“烦”所掩盖。
顺水推舟的前半生让约拿斯并不须做出决定,对他来说,生活的一切都不过是偶然,他将之归功于“福星”,而这种烦忙掩盖了生活本身的无意义,个人的本性也在烦忙中逐渐消逝。而当他突然意识到把自己塑造成现在这样的一切,不过是一些偶然事件的堆砌,他才发现自己就像凭空被抛入现在这个境地之中。而一旦当这上了发条般的生活暂得休息,莫名的空虚就会立刻占据内心。于是他就感到了迷茫。
在加缪的荒诞哲学中,人作为一种偶然的存在,没有他必然的意义与目的。但他却不停地追问存在的意义,这就必然会导致“荒诞感”。在世界的荒诞本质之下,这种“烦”不过是荒诞的一种表现。在机械般运作的现实生活下,我们每天都要按照同一个节奏和模式生存下去,如同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长久以往,必然要产生出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活,我为什么不能以其它方式生活的疑问。而这种“烦”不过是掩盖了这种重复生活的本质,让人无闲暇进行思考,感到虚假的充实。但当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在百般询问自己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无限重复的必然性,以及这种生活并不能使我们得到解脱。这种“烦”只会使我们越来越失去自我。
而海德格尔认为人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即此在(Dasein),而“烦”是此在的在世的基本结构,是此在与他物和他人发生关系的存在状态。这种烦贯穿过去、现在、未来,始终伴随着存在自身的展开,它是一种先行于自身的存在。在海德格尔的笔下,人的存在是一种可能性,并且始终是一种可能性。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烦”是此在展开的一种方式,它是使人之所以成为人的过程。
“沉沦”——异化
约拿斯和他的好友拉多在交谈时说道:“许多画家天生如此。连最了不起的画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于是就搜寻证据,因而要评判、要责难!这可以壮胆,使‘存在’有了开端。他们很孤单啊!”
约拿斯在名望下降,得知自己的作品“评价过高”,他立刻就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减弱了。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早就将他人当做自己存在的映照。在约拿斯的童年时期,他的家庭以及好友显示了他作为一个孩子的存在;在工作中,他以自己的学生、评论家来显示自己作为画家的存在;在婚后,他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显示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存在。他存在的状态随着外在的变化而变化。
海德格尔也在他的哲学中描述过这个状态。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并不是孤立的存在,他必然处于一定的客观环境之中,要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在者”打交道。因为此在的存在必然是在世的存在。只有借助于他人的眼光,才能显示其自身的存在。
在日常生活中,人不断地改变自己的是其所是,让自己混迹于常人中,逃避最本己的自我,进入“沉沦”(Verfallen des Dasein)。由此,他就从自我真实存在的本真状态,进入到自我被掩盖的非本真状态。但人们在这种现实之下,不能离开日常生活来了解本真的自我。
虽然加缪和海德格尔都认为这种在外部世界迷失自我的状态是一种异化,并且是不可避免的。
但加缪认为这种人在异己的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是由“荒诞感”所引起的。而海德格尔则认为“沉沦”是此在的存在的特殊形态,虽然偏离了本真状态,遮蔽了此在的本质,但并非是道德上的堕落。
孤独与反抗
在另一间屋里,拉多正审视那块空无一物的画布。只是在正中间,约拿斯写了几个又瘦又细的字母,很难辨认那意思是“孤独”还是“互助”!
加缪在故事的结尾,一语道破了这种谎言。在人际交往的“烦忙”一中,表面上是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共同面对生活。但在一番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背后,人不过是在掩饰着自己的孤独,借用人群来彼此取暖。私以为,我们成为所谓“社会性动物”的心理本质,就在于让他人成为我们感情的寄托。
但是这种“孤独”并不是被战胜了,只是掩盖在集体性活动之下,呈现出“互帮”的表象,事实上却是临时拼凑出的孤独的集合体。一旦这种活动停止,人又重新由集体“被抛”(Geworfenheit),独立面对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必然再度意识到这种荒诞的本质。
而约拿斯在阁楼上不眠不休的成果,那空无一物的画布只留下一缕空白,不只是艺术形式上的反抗,更是约拿斯对这种荒诞的生活本身的反抗。他通过自己一个人思考,想要抛弃“烦”的现实生活,最终却病倒了。
他失败了吗?不,他意识到这种荒谬是不能被战胜的,以荒谬对付荒谬才是唯一的反抗。他在家中修建阁楼,以期保持创作所必需的孤独和日常生活的交往互助。他终于发现这种挣扎是无力的,唯有视一切现存秩序和虚假道德于不顾,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仅不回避荒谬,反而让荒谬继续保持下去才是真正的反抗。
因此我们不难想象,约拿斯在康复之后还是会继续他的生活,只是他已经明白了人生的荒诞,并且更加有勇气地,在“烦”和“沉沦”中反抗下去。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加缪接受过海德格尔的理论,但作为存在主义者,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人在生活中所面临的困境,而加缪相比海德格尔的理性思辨,则更加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的体验本身。
在加缪的笔下,“烦”“沉沦”“孤独”都是在荒诞生活下,人被异化之后所表现的状态,唯有反抗才是真实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尽管他们的思想有很大的不同,但事实上加缪的小说却沿袭了存在主义关于“人在世界中如何存在”问题的思路。他将海德格尔的“在世哲学”放入一个人的具体生活中进行讨论,将“此在”的展开过程具象化为一个具体的人生,对于“荒诞”的表达也就更加富有激情。
加缪大多数的存在文学小说故事性并不算太强,不容易马上掌握故事与现实之间的关连,反映其中的哲学思想,因此用一种哲学性的解读作辅助也就尤为重要。
以上便是我自作聪明,借用海德格尔哲学中的一些概念,譬如“烦”“沉沦”等,对加缪的《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进行的哲学性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