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纱
1.
宁致看着手中的化验报告单,和上次在别家医院检查的结果一样:HIV抗体结果为阳性。他绝望地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双臂抱头,陷入无限的恐惧中。
病毒在体内潜伏了三年,宁致的身体一直没有反常表现,直到最近总是发烧咳嗽,吃了药打了针还是不见好。并且,这段时间他总是动不动就感到疲惫,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恍恍惚惚。要不是因为女友苏青的那顶假发,他都不知道这一切原来都是自己的报应。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宁致在那家常去的餐厅等苏青。可当苏青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惊得被一口茶呛得猛咳起来。
苏青大笑着说:“怎么,是不是我太美了,惊艳到你啦?”
宁致拍着胸口,“我的天,你头发怎么突然长这么长?打了激素吗?”
苏青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嘛,人家这是假发好吧,下午才买的,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呢。怎么样,好看不?”
宁致仔细打量着苏青,确实很美,柔顺自然的假发戴她头上就跟真发一模一样。但他总觉得这假发看着好眼熟,越仔细看,越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直到苏青的脸庞渐渐变得模糊,出现无数重影。他甩了甩头,用力眨了几下眼,说:“好看,太好看了,现在这高科技真牛掰,把假头发做得跟真的一样。”
苏青俏皮地说:“其实呀,说它是假发,它就是真头发做的。我见它第一眼时就被迷住,发质太好了,我几乎没见过身边有谁有这么好的发质,除了那个廖……”
“除了哪个?”宁致疑惑地问。
苏青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她赶紧打住,岔开话题说:“你点菜了没?我想吃蒜蓉虾。”
宁致把菜单递给苏青,挑了挑眉毛坏笑着说:“青青宝,吃完饭后干啥呀?”
苏青拿勺子敲了敲宁致的头假装生气地说:“讨厌死了你,你发烧还没好呢,看你那黑眼圈,满脸憔悴!”
宁致哈哈笑起来,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色眯眯地说:“青青宝,发烧算什么,扛扛就过去了。先吃饱饭,之后才有力气好好吃你。”
“好啊你,看我不打你!”苏青说着就站起来隔桌拧宁致的耳朵。
就在苏青的脸凑过来时,宁致发现她的脸突然变成另一张脸,一张苍白得像死人的脸,正用愤恨鄙夷的眼神瞪着他。
“啊!”宁致吓得用力推开苏青,苏青重重地跌坐在座椅上。
“你干嘛啊宁致,你什么意思啊?”苏青委屈地问道,眼圈越来越红。
宁致用力甩了甩头眨了眨眼,再看向对面,是苏青那张即将落泪的脸。他猛地拍了拍头,愧疚地说:“对不起啊青青宝,刚才……刚才我不知自己怎么了,我……唉,对不起宝贝儿,从你进来后我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苏青噗嗤笑了,噘着嘴说:“我看你是还没适应我戴假发的样子吧,感觉像换了女朋友是不是?”
宁致见苏青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赶紧点着头说:“可不是嘛青青宝,你太好看了,晕着我了。”
那顿饭,宁致和苏青各怀心事地吃完了,之后他们去了苏青的公寓。
2.
洗手间响起了苏青洗澡的流水声,宁致坐在床头看着手机。忽然,一阵凉风从他面前拂过,他闪了个激灵,抬起头刚好瞥到了梳妆台上的假发,发现它轻轻地飘了几下。
宁致看了看门窗,都是紧闭的,空调吹出来的是热风,怎么会有冷风吹进来?他想着,不觉开始汗毛倒立,脑中满是恐怖片里的场景。
“我洗好了,你去洗吧。”
宁致被苏青的声音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看着裹着浴巾的苏青,思维才被拉回到现实中。
“你今天怎么了啊?莫名其妙的!”苏青不满地一边说着一边爬进了被窝。
宁致闭着眼,将花洒对着脸狂喷,希望能把自己浇清醒。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用余光发现一团飘逸的黑影沿着浴室的玻璃门从下往上缓缓爬动。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直,慢慢地将头扭过去——什么都没有。他大口喘着气,伸出手颤抖着推开玻璃门——除了蒙蒙的水蒸汽,什么都没有。
来到卧室,宁致下意识地第一眼就朝假发看去,发现它正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笑自己是不是恐怖片看太多了,总是出现幻觉。
看着一脸期待的苏青,宁致色眯眯地爬上床,“青青宝,我来喽!”
梳妆台上的假发看着眼前那对缠绵男女,在一阵凉风中轻轻地摆了几下,风中似乎裹挟着它轻蔑的嘲笑。
午夜时,宁致感觉耳边刮过一股冷气流,他突然睁开眼,枕边苏青的脸又变成那张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正愤怒鄙夷地看着自己。他吓得张开嘴大喊,可没等他喊出来,声音就被那“死人”头上不断生出的头发缠住了脖子,越缠越紧,一边缠一边把他整个人从被窝里吊起来。宁致被勒得眼球凸出,他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双脚悬空不停地来回乱蹬,死亡离他只有毫米的距离。
千钧一发之时,宁致感觉身体像从高处坠落,腿猛地抽了几下,这一抽把自己给抽醒了。睁开眼,看到自己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宁致才知道刚才那只是一个梦。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手心后背全是细汗。黑暗中,他撑起上身看向梳妆台,那一团飘逸的黑色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而身边的苏青,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头一直在来回摆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廖蓝,对不起,对不起……”
宁致凑到苏青嘴边,才听清她说的梦话。廖蓝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苏青提起过?
“啊……别……廖蓝,不要杀我,不要……啊……”苏青惊叫着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见身边的宁致正惊愕地盯着她看。
“你大半夜盯着我看干嘛?瘆得慌!”苏青声音颤抖着说。
“青青宝,你刚喊的廖蓝,是谁啊?她干嘛要杀你?”宁致疑惑地问道。
苏青慌忙坐起来,不敢看宁致的眼睛,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大口喘着气,内心陷入到底要不要跟宁致说的挣扎中。
“青青宝,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不要怕,有我在!”宁致抓紧苏青的手深情地说。
苏青看着宁致的眼睛,咬着嘴唇犹豫不决。她想,也许说出来了,自己就能得到一种解脱吧。
3.
“廖蓝是我大学时的室友,她是公认的系花。除了学习成绩,她的才艺、颜值和家境,都在我之上,所以我很羡慕她,但也更妒忌她。”
“哦,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她啊?”宁致问道。
“在大四那年,我被学校保送研究生,我当时开心得不得了,把这个事几乎告诉了身边所有人。”
“啊?保送研究生?我记得你没读研啊,本科毕业就去上班了啊!”宁致疑惑地问道。
“对,本来这个事已是定局的,可后来,学校却突然把这个名额给了廖蓝,说廖蓝更符合保研条件。那一刻,我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廖蓝的四级才勉强通过,还挂过很多科,怎么可能比我更有保研条件?”苏青说着,情绪开始变得激动。
“那是为什么呢?她家里找了关系吗?”宁致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青吐出一口气,接着说:“那是因为……因为……因为她在宿舍被建筑工强奸,学校为了压下这件事和安抚廖蓝,就把名额给了她。”
“啊?”宁致惊得脖子立了起来,“大学宿舍怎么会有建筑工?太扯了吧!”
“我们大学是正在建的新校区,所以里面有很多建筑工晚上就留宿在工棚里。我宿舍那栋楼后面有一个大土堆,高度刚好到我宿舍的阳台。如果阳台门不锁的话,任何人都能从那个大土堆爬进我们宿舍。所以,我们整栋楼的女生天一黑就把阳台门锁得紧紧的。”
宁致瞪大眼睛,大土堆?记忆中那么那么熟悉!
苏青咬着嘴唇接着说:“大四那年中秋节,宿舍里除了我,其他三个人都回家了。廖蓝是本地人,她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化妆包还落在宿舍,就当晚跑回宿舍去取。她回去时,我刚好在超市买东西,她一个人一时放松了警惕,就打开了阳台的门通风,自己跑去上厕所了。当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发现宿舍的灯竟然关了。她正准备去开灯,却被一只手从身后搂住,还被捂住了嘴。她想喊,可那个坏人却说,如果她喊,就杀了她。”
宁致越听眼睛瞪得越大,苏青说的那个场景,为什么他感觉那么熟悉?他哆嗦着嘴唇问道:“然……然后呢?那个人就把廖蓝给……”
苏青点了点头说:“嗯,廖蓝就被那个男人强奸了,她不敢反抗,黑暗中她隐约看到那个男人用一块布蒙住了脸,只露出眼睛。她还闻到对方身上有水泥味,猜测他就是个建筑工人。当时,我从超市回来后,发现宿舍门从里面锁上了,我就大声敲门,可喊了很久,门才被打开,我看到廖蓝满脸的泪,头发乱糟糟的,裙子被撕开一道大口子,失魂落魄地站在我面前。”
宁致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苏青说的那些,为什么他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告诉自己:不可能,一切不可能那么巧!
“后……后来呢?廖蓝她……她怎么样了?”宁致结巴地问。
“我被廖蓝那个样子吓坏了,问她什么都不说,只在那一个劲地哭。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她家人。她妈妈来后,廖蓝就抱着她妈妈哭,还是什么都不说。但她妈妈很快就通过廖蓝那副狼狈样子和敞开的阳台门觉察到了什么。她妈妈逼问她很久,廖蓝才哭着说出实情。”
苏青低着头,用力抓着被子,内心很不安,她接着说:“廖蓝的妈妈很强势,她马上就去找校方算账,要学校给个说法。但她又担心这件事传出去会严重影响廖蓝的声誉,就不敢再大张旗鼓地闹事。学校为了自己名声,就压下了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任何学生知道。为了安慰廖蓝和她的家人,还把我的保研资格悄悄给了她,直到学期结束之后才告诉我。我当时气坏了,我已经告诉身边所有人我被保研了,这样一来,我还怎么做人?我把所有的气都撒到廖蓝身上。”
宁致双手蒙脸,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苏青惊愕地问:“宁致,你怎么了?”
宁致精神恍惚地说:“呃……没……没事,你接着说。”
“我把廖蓝被强奸的事以匿名的方式发布在校论坛和群里,虽然不久后就被管理员删了,但还是引起了很大反应,没几天全校都在传这件事,什么版本的都有。廖蓝很崩溃,她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女神,突然跌入深渊,变成走到哪都被人指点的话题女王。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经常一个人躲在宿舍不出门,门门成绩都挂了红灯。说实话,我看她那样,心里很内疚,可又有点幸灾乐祸,我……”
宁致惊愕地看着苏青的脸,不敢相信文弱的她竟然也有歹毒的一面。他问苏青:“苏青,那个……那个廖蓝,她长什么样?”
苏青疑惑地看着宁致,缓缓地说:“她当然很漂亮,属于九分女,个子一米六六,身材很好,瓜子脸大眼睛大长腿。她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没有任何烫染,却乌黑柔顺,很多男生都被她清汤挂面的头发倾倒。”
宁致嘴角的肌肉在不停抽动,他几乎就能确定,他不愿再提及的那件事,就是与廖蓝有关。
4.
三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宁致从工作地赶到父亲打工的工地看望他,父亲在一所大学新校区里做建筑工。他是单亲家庭孩子,父亲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完大学,一年到头几乎没休息过。宁致心疼父亲,就在工作第一年的那个中秋节去看望他,帮他在工地上干些活。
中秋节的晚上,父亲的工友们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宁致这个“高材生”,他一高兴,就跟大家多喝了几杯。工友们大多东北人,不仅豪气,酒量还大,宁致招架不住,很快就喝得找不着北。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胃里直翻腾,就跑到附近那个大土堆前大吐特吐起来。当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时,看到眼前那栋楼里一个身材曼妙的女生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她的长发在风中轻轻飞舞,像极了武侠剧里的绝色佳人,他看得发呆。
但不一会儿,女孩就从阳台走进了屋里,宁致踮起脚通过打开的阳台门往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当时他不知怎么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就是冲进屋里去找那个女孩。当他看到脚下的大土堆时,感觉自己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着爬上土堆,又从土堆爬进了那个女孩的宿舍。
宁致本来只想跟女孩说说话,但进来后发现女孩在厕所里面,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一股邪念就从心中生起。他自己都被那个念头吓到了,心在狂跳。他找了块毛巾蒙住脸,颤抖着闩上门,再把灯关掉。当女孩从厕所出来时,他从她身后将她抱住,用力捂住她的嘴,威胁她不许喊,不然就杀了她。女孩害怕得浑身发抖,根本无力反抗,一直在哭。因为慌乱,宁致扯坏了女孩的裙子。
之后,宁致看着蜷缩在地不停哭泣的女孩,突然彻底清醒了。他很懊悔,对女孩说了声对不起后就准备从阳台离开。他刚爬上阳台,就听见有人敲门,还在喊着什么。他慌张地跳向土堆,回到工棚,极力掩饰自己刚因犯下罪恶后的不自然。
那个中秋之夜,宁致被悔恨和恐惧折磨得彻夜未眠。他害怕女孩会报警,但第二天起床后并没发现有警察来,便舒了一口气。他想,有几个女孩在被强奸后选择报警呢?大多都忍着,她们没有勇气去承受他人的非议。就让那个罪恶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5.
“宁致,宁致,你在想什么呢?”
宁致被苏青从回忆中拉出来,他神情恍惚地说:“呃,那个,那个廖蓝,后来怎样了?”
“毕业后,我和廖蓝就没有了联系。直到半年前,我听说她得了淋巴癌,已经是晚期,快不行了。我当时好震惊,出于内疚,我就去医院看望她。我……”
苏青没说完,就哭了起来,“我……我永远忘不了她那个样子,她的头发全掉光了,瘦得只剩把骨头,脸色憔悴苍白得吓人,我几乎认不出她。她看到我来了,还对我笑了,却说不出话。我当时好心疼她,真的好想告诉她,是我当初害得她名声扫地,可是,可是我没有勇气。”
苏青越哭越厉害,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我实在不忍看她那个样子,我心里承受着极大的折磨,没敢在医院多留。哪知两个月后,廖蓝她就走了。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在下午往回的路上,我精神恍惚,被你的车蹭倒,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苏青说着,看向宁致,宁致若有所思地发着呆,嘴里小声念叨着:“看来我们认识,真是廖蓝的安排。”
宁致回过神,忧伤地问:“廖蓝怎么突然就得了淋巴癌呢?”
苏青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抽噎着说:“在去医院看她那天,我问了廖蓝的妈妈,她说廖蓝本来是不会得癌的,就是因为体内那潜伏多年的病毒突然恶化,引发了淋巴癌。廖蓝在得知实情后,就把自己的头发剪了,说不忍心让它们在化疗中掉光。”
宁致听完,下意识地看向梳妆台上的假发,发现它轻轻飘了几下。
苏青接着说:“廖蓝妈妈还说,在大一那次无偿献血中,廖蓝不幸被感染了那种病毒,那种足以毁掉她一生的病毒。”
宁致紧张地问:“什么病毒?”
苏青看着宁致的眼睛,惊恐地说:
“艾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