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y_1

November 9th 2089

1

没人知道那个小鬼是什么时候溜上车的。

除了大块头Pierre.

伦敦黑手党二十多年前就解散了,那年冬天党魁被人发现死在了北诺森伯兰郡一个阴暗的下水沟里。血从他的七窍中连绵不断地流出来,后脑勺几乎被砸成了碎片,而他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狼皮大衣不知被哪个幸运的流浪汉捡走了。

有人说是他那忠心耿耿的副手,恶犬Nicholas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掠夺一空,带着剩下的人去了1区,却正好赶上了战争。从那以后,伦敦黑手党就死得一个也不剩。

只有Pierre知道发生了什么。凛冬和战争残酷地将他的兄弟从他身边一个个夺走,最后只剩下了Nicholas和他自己。Nicholas冻得浑身发抖,还发着高烧,最后倒在了柏林远郊的白桦林里。而Pierre靠着那件他瞒着所有人从党魁身上扒下来的狼皮大衣挨过了冬天。

那个时候凡尔赛特勤兵团正值蒸蒸日上之际,雇佣兵们发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凡尔赛人,就毫不犹豫地将他拉入了兵团的队伍。

所以后来的那天晚上,当Pierre看到Nicholas精神抖擞地站在自己面前,还领着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的时候,恍惚间还以为这是死神为引他坠入地狱而设下的圈套。

多可笑。曾经让全伦敦的富豪都闻风丧胆的恶犬Nicholas成了个伺候柏林贵族的管家。

这条看门恶犬如今已经不再锋芒毕露了。他的来意并非咬断Pierre的脖子,却是为了将身边的孩子托付给他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叛徒。

“照顾好他,送他去不列颠。”

老管家的声线和缓而谦恭。

“你知道我总会找到你的。”

刹那间两道恶狠狠的眼神像利刃一般贯穿了Pierre的心理防线,他作为一名拥有十多年战场经验的兵团雇佣兵,就这样被一个手无寸铁的管家吓破了胆。

而那个孩子,Hetzenauer家的长子,他拥有一双和柏林的冬季同样寒冷彻骨的眸子。那种不该属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的眼神,在有限的记忆中Pierre似乎只见过一次——

在那个几乎夺走他一切的冬季,体力濒临极限之时,他隐约见到不远处覆盖着积雪的山坡上有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那匹狼就像个骄傲的猎手一样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2

Lorentz埋着头,但他感觉得到那些时不时飘到自己身上的不友好的视线。他极其厌恶被人盯着看,现在却没有任何资格抱怨哪怕一句。

膝盖上摊开的那本叔本华论道德与自由早已翻阅过无数遍了,但它是眼下唯一一处可以帮助Lorentz逃避困窘现状的避难所。

他的双眼停留在书页上,其他感官却像被强行放大了十倍,他嗅到身边那个士兵身上刺鼻的枪油味,还有充斥着整辆车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有时候他能听见对面的人窃窃私语的内容——拜优异的法语成绩所赐——那些带着浓郁不列颠口音的言论无一例外针对自己。

Hetzenauer家的大少爷从来坐不惯汽车,这种封闭的军用越野车则更甚。哪怕Nicholas总是把车开得又缓又稳,也避免不了Lorentz一下车就吐个不停。

所以在忍受了四个半小时的精神紧绷和路途颠簸之后,听到有人宣布停车扎营的消息,Lorentz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宣布了赦免的死刑犯。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着从军车上下来,双脚刚一接触地面就险些带着自己的主人一起摔在地上。

他艰难地拖着自己的行李,随便在公路一侧找了块石头坐下,胃里越来越不祥的感受令他脑海中警铃大作。

那名被称为“大块头Pierre”的年长士官是这伙人的头,他受Nicholas之托在从柏林到爱丁堡的一路上照顾好这位身材瘦小的大少爷。

Lorentz看了几眼不远处那七八个各自找地方休息的雇佣兵,并没有马上分辨出Pierre的身影,胃里的哀鸣又使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然而那群令人生厌的0区人似乎是不约而同地从Lorentz身上找到了乐子,其中几个甚至开起了粗鲁的玩笑,紧接着更多人爆发出了哄闹的大笑声。直到逼得Lorentz不得不抬头怒视,笑声才减弱了些。

“让那个日耳曼小鬼来一起喝酒啊。”有人提议。

“得了吧。你看看他,离家太远都开始想妈妈了。”另一个声音扯着嗓子叫道。

又是一阵哄笑。

“谁去教他怎么开枪?会很好玩的。”

有人突然提议。

“看他那小身板,恐怕连扳机都扣不动吧?”

“这儿后坐力最小的枪都能够他受的。”

士兵们高谈阔论的方向传来了酒瓶碰撞的声音,就好像大家刚达成了某种共识。

Lorentz攥紧了拳头,生理和心理上共同的不适感令他万分痛苦。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在这唯一的依靠——Pierre正埋着头在电子地图上圈圈点点而并没注意到刚发生的一切的时候。

“交给我!”

一个从未出现在讨论中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似乎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非身经百战的士兵。这使得Lorentz抬起了头,一个他之前没注意到的青年正一只手撑在车前盖上,另一只手握着酒瓶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就让他跟着我混吧。”青年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像是在表示友好。

他看起来甚至比Lorentz还要瘦一些,身上的军装大了一圈,显得有几分可笑。

“你小子还是省省吧。”一直沉默不语的机枪手擦拭着手里的AK47,脸色阴沉。“麻烦已经够多了。”

“怎么了?”青年站起身子,Lorentz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挂着一把AW狙击步枪——差不多到他胸口那么高。

“我正缺个专属观察手呢。”他说。

大家都被逗笑了,但是显然没有恶意。

机枪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Pierre用眼神拦住了。“那就尽好你的职责,David.”凡尔赛人对青年说道。

这算是批准吗?就连Lorentz也有些好奇。

“那......我什么时候能得到......”被称为David的青年眼睛更亮了。

“在你立下军功之前,免谈。”

“嗨?”

“嗨。”

Lorentz故意低下头,不去看在自己身边坐下的David.

“额......你是Lautner......Laughton......Laurence?你叫Laurence是吧!”

Lorentz翻了个白眼:“Lorentz.”

“哦!真对不起。”David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我是David,David Victom.”

“我知道。”

Lorentz冷淡的态度让对话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心脏在他胸口跳得厉害,他担心自己又一次毁了与陌生人的对话。

幸而David完全不把自己当陌生人。

“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这地方没人能跟我聊天呢。那些讨厌的家伙,尤其是那个Yusuf,每天耍我寻乐子根本不能正常交流!我好歹也是队里排第二的狙击手——好吧虽然现在只有两个狙击手......”

“哦。”Lorentz试着让自己看上去面无表情。

“啊......我是不是语速太快了?你能听懂吗?”

“嗯。”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到这来呢?”

Lorentz抬起头,发现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狙击手脸上满是真诚。

“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Lorentz低声回答,“我受够了作为他们的附属品活着。我父亲让我去读金融然后接管企业,这根本行不通。还有那套可笑的血统论——一派胡言。”

David听得发愣。

“哇。”片刻之后他说。

“你法语说得真好。”

3

这支由0区政府雇佣兵组成的队伍最终目的是为了取回战争期间遗落在1区的科技文件。据说那上面记载着0区最新的军事武器,“D级军用机器人”的研发企划——Lorentz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听人说过,0区军队的胜负成败向来是由机械决定的。

军团士兵们几个月前突破那道由巨墙围成的无政府地带,依靠非法手段登了1区的土地。或者用Lorentz的话来说,这是德国的土地,德意志的领土

但他现在却加入了侵略者的队伍。

而原因很无奈,Hetzenauer家族几乎是整个柏林金融体系的泰斗,他那个思想闭塞的父亲有足够的能力在所有机场、车站、码头追查自己儿子的踪迹,只有非法手段能够带Lorentz顺利地离开这里。

这条公路是唯一一条通往1区无政府地带的陆上通道。几年前这里还是1区抵抗0区军队的主战场,现在已经没有人烟了。人们只要沿着公路冲破那条警戒线,到墙另一边去,就是无法之徒的乐土。任何一个区划都有这么一片在政府管控之外的领域,那里欢迎来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他们是没有区籍的自由民,而且人人都能要了外来者的命。

“.......所以啊,就算那些警卫笨得像扫地机器人,我们也得时刻防范墙那边的暴民。来的时候我们还被一伙地头蛇缠上了,浪费了不少时间。”

正在喋喋不休的是David Victim,Lorentz从小到大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伦敦人。他现在正趴在一个小土坡后边,脸颊紧紧贴着瞄准镜的边缘,下巴抵在L96A1的枪身上,枪口指向公路尽头的高墙。

Lorentz很想让他闭嘴,但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握着军用望远镜趴在David身边,十一月的寒风从他身体上方略过,但是来自身旁那名狙击手的体温令他几乎感觉不到寒冷。

“Watcher.”David的语气急转直下。

Lorentz叹了口气把望远镜举起来。

“目标10点钟,距离172.8米,风速12米。”

那是一只蹦蹦跳跳的雪兔。

“目标确认。”David似乎兴奋得在发抖。

“BANG!!”他突然间大叫了一声,吓了Lorentz一跳。再去看望远镜的时候,那只兔子已经不见了。

“看吧,lauz,咱们配合得多好!”David一把搂住Lorentz的肩膀,好像刚刚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等一下。”Lorentz将他的手推开,“你刚才叫我什么?”

“额.....lauz?”

“别这么叫我。”Lorentz果断地白了他一眼。

离预计开始行动的深夜12点整还有半个小时。他们必须趁着高墙警卫换班的时候快速安静地进入无政府地带,至于墙上那些监控摄像头,与摆设并无两样。

Lorentz趴得浑身生疼,他几次想起身都被David阻止了。

“在实战过程中你或是我只要动弹一下,咱们俩就都完了。不,是整支狙击小队都完了。”他这样解释。

Lorentz不知道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家伙是怎么保持一动不动又说个不停的。他早已开始眼皮打战,如果不是David时不时的“默契度训练”,他可能早已进入梦乡。

不过在David延绵不断的废话之中,Lorentz倒是获得了很多有意义的讯息。比如David是在福利院里被护士们养大的,比如他17岁那年由于撬了一个保险箱而被捕入狱,比如他趁着一次全城大停电逃了狱,比如......

“我很想要一把枪。”迷迷糊糊之中Lorentz听到身边传来这样一句话。

“嗯?”

“巴雷特M99b.....就是Raymond手里那把。”

Lorentz回过头,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那个部署在另一个山坡的资深狙击手——Raymond手里的黑色狙击枪在冰冷的光芒之中透着一股沉重而优雅的美感。

Lorentz愣愣地望着那把枪,竟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

“Pierre总是说,如果我能立下军功就给我那把枪。但是,天哪,他甚至不让我执行那些能立下'军功'的任务!咱们现在还趴在这鬼地方找野兔玩.......尤其那个Raymond还是个小气鬼,我猜,这辈子我也摸不到M99b一下了......”

“你会的。”

Lorentz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这引来了David惊奇的目光。

“你.....是在鼓励我?”

“你会得到它的。”

Lorentz自顾自说着。

4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从1区来的大少爷能挺过兵团三个月的训练。

David记得自己同样18岁的时候刚刚来到这支隶属于政府的雇佣兵团。语言不通,再加上身材瘦小,最开始的那三个月他几乎被折磨得散架。

听说战前那个叫法国的国家还存在的时候,军团的士兵们在训练过程中每晚都得听着军歌入睡——大块头Pierre给他唱过,那难听程度几乎不亚于醉汉哼出来的不成调的小曲儿。

感谢新社会,感谢0区。他时常这样想。

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军团始终恪守着接纳任何人的信条。任何人,不管是杀人犯还是落魄的工薪族,如果希望抛弃旧身份洗牌重来,兵团会很乐意为他们提供这样的机会。士兵们甚至被鼓励为自己取一个新名字,从而彻底挥别过往,成为军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David曾经将自己的新名字列了满满一张A4纸,最后却因为莫名其妙的旧日情怀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隐约记得有人告诉过自己,“David"的意思是"被爱着的"。这是个足够好的名字了,他想。

但是他不认为那些拎着扫帚追着他到处跑,像看过街老鼠一样盯着他互相咬耳朵的人们之中有谁爱过他。

伦敦的特勤军团支部驻扎在苏格兰地区的爱丁堡郊外,虽然比不上全民皆兵的军事要地凡尔赛,这里也还算是0区数一数二的练兵场。

有时候闲得无聊,David会靠在窗框边上看那些新入伍的士兵们训练——当然,主要是为了看他的观察手Lorentz。Pierre有时候会来训他几句,但是这位高个子军官对Lorentz的要求显然要高得多。开始的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是David把自己的搭档扛进来的——同时他还得阻止这个倔强的1区小伙子支撑着瘫软的身体去和Pierre赌气。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但是David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块头Pierre一定要对Lorentz如此苛刻,为什么Lorentz一定要硬撑着跟Pierre置气。

这使他对Lorentz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在兵团的四年时间过得如同飞出枪膛的子弹,有些东西潜移默化地变了,也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

那期间为了更好地写自己的《Lorentz观察日记》,David隔三差五就向军官们申请将自己调到Lorentz的寝室里。但是迟迟没有得到答复。直到后来的一天,Lorentz唯一的室友出任务再也没有回来,David才被告知得到了那个空床位。

于是那天David没等天亮就跑到了那间小小的寝室,蹑手蹑脚地爬到上铺静候着。他惊讶地发现睡梦中的Lorentz是那样平静,丝毫没有平常拘谨警惕的样子。他的睫毛时不时会微微颤动几下,胸口缓慢而平稳地起伏着,脑袋歪向一边,露出柔软而白皙的颈部皮肤......

然后他醒了,双眼像慢动作那样一点点睁开,正好看见上铺床头露出来的那半个脑袋。

David还在震惊当中说不出话来,一个枕头已经夹携着愤怒与呼呼的风声砸在了他脑袋上。

这就是起床气吗?David想。

"你在干什么。"Lorentz的嗓音有点颤抖,还带着刚刚清醒时特有的鼻音。

"我在看你呀,Lauz."

"别这么叫我。"

"我就是突然发现....."David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已经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了。

"我突然发现.....你的眼睛真漂亮。"

于是那双蓝得如同冰川深处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泛起了难以察觉的涟漪。

那时候人人都说Lorentz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怪胎"。有人这样评价。

Lorentz本人几乎从不理睬这样的现象,他对那些隔三差五约架的新兵的印象从来都不好。

再说了,那些烦人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永远从世界上消失,再也没法令任何人产生烦恼。

但是David始终咽不下这口恶气。

兵团的纪律如同钢铁一般强硬,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被关禁闭的混蛋习惯在进餐的时候挑战士官们的底线。

那个叫Sean的小子曾经是个小混混,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在新兵中拉帮结派,却只挑那些孤立无援的人欺负。

David和Lorentz就面临着这样的局面,有一次那些家伙趁着一名军官不注意将Lorentz的食物全部倒在了地上,最后却联合起来诽谤说是Lorentz故意破坏纪律。那天David刚好在市区出外勤,回来之后到处找不到Lorentz的人影他才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Lorentz对于此事完全没有反驳,任由那名军官将自己关了禁闭。

那可是这名兢兢业业从不惹事的年轻狙击手第一次被关禁闭!

David几乎气疯了,他第二天早晨就冲到Sean面前将他的早餐掀到了地上。这种头脑发热的行径自然只给他赢来了24小时的禁闭反省和八公里负重跑的惩罚。

但这只会令他的怒火越烧越旺。他想不明白那群军官为什么看不到Lorentz的优秀,哪怕在所有新兵中唯一一名做到过射击成绩满分的就是Lorentz——就因为他从不打架从不说脏话每天读叔本华吗?

"就像一群初中小女孩吵架。"无处撒气的David回到宿舍之后听见楼梯的阴影里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

是Raymond,那个性格阴郁又异常小气的都柏林狙击手。

"呵,说得真轻松。"David向他投去轻蔑的眼神,"这鬼地方简直没有秩序可言。"

"Rubbish."资深狙击手扬起一边的眉毛,"大部分问题都得用秩序之外的手段了结。"

David确信他也把这些话跟Lorentz说了。

大概一周之后,David又被指派参加一次模拟巷战演习。他回来的时候,先是注意到不少士兵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凑近才看见了Sean和他的走狗们。

有的脑袋上缠着纱布,有的眼角留着淤青。

Lorentz离得远远的,但是显然和这个情景脱不开干系。注意到David的时候他扭过头来,用手腕擦了一把嘴角还没干的血迹,眼里像燃着了一团火焰。

后来Lorentz被关禁闭了,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招惹过他。

"Watcher."

"目标1点钟,距离778米,风速10米。"

"目标确认。"

枪声响起,瞄准镜里的叛军首领瞬间化作了一摊血污。

"干得漂亮,Lauz."

Lorentz左手持枪,巴雷特M99b冰冷的枪身上反射着月光。

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David的位置刚好对调——他们吓跑了一只野兔。

"别这么叫我。"他勾起嘴角。

Lorentz能感觉到David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这令他格外安心。

"知道吗。"David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早就觉得你和别人一点也不一样。"

望远镜里的叛军要塞灯火通明,持枪的外区人们乱作了一锅粥,军团突击队员很快便趁虚而入。

这场战役已成定局。

"说吧。哪不一样?"

"我不知道。"

Lorentz笑着叹了口气,暗自把疑问留在了心底。

July 2nd 2093

5

最近军情五处有很多人在谈论那个一夜成名的"王牌狙击手"。

这个称号源于一次未被批准的潜伏射击,那发子弹从有效射击范围的五百米开外飞来,正中一名持枪暴徒的太阳穴。四名被俘特工获救。后来军方高层发现,那名狙击手作为雇佣兵在特勤兵团服役的四年间,已经完成了不下五百次堪称完美的射击——成绩远超0区成立以来任何一位小有名气的狙击手。

这件事传开之后,办公室里常年文件横飞的情形得到了有效的改观,一些真实度有待考证的流言也开始传播。有人说那名王牌狙击手最近刚被特种战略局收归麾下,还有人说他才二十岁出头。

Laurence惊讶于总部的特工们消息竟然如此灵通的同时,不得不继续习惯不列颠式标准英语的发音,顺便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和新名字。

Laurence Barrett,这个名字是他和David加入MI5特种战略局的头一天David在喝酒的时候给他起的——"一瓶波本和半瓶威士忌发生的奇妙化学反应",他的搭档是这样解释的。不过对于他来说都没差,毕竟David从来都只是叫他"Lauz"。

Laurence知道这个名字早晚要被他这帮闲的要命还八卦得要死的特工同事与"0区的王牌狙击手"挂起勾来。但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的信息有两条:这位狙击手实际上是个1区人,他能够达成如此不可思议的成就全拜他那与生俱来的"特异功能"所赐。

"想什么呢,dearie?"David把刚吃了一半的快餐外卖撂在桌上。

"哦,所以我又有了一个新名字?"Laurence从桌上的文件里抬起头,"我记得上周我还是'sweety'."

"电视上搭档之间都是这么称呼的好吗。"David坐到办公桌上,"除了某个脑子里只有叔本华和战前历史的1区老古董。"

"谢谢你把我跟某个只知道喝酒和开枪的英国佬区分开来。"

"哦——Lauz我真喜欢你,你从头到脚都像是个活在2050年以前的老书记员,还热衷于触犯现代法律。酷毙了。"

"那就把你的屁股从我桌子上挪开,kid."

Laurence故作恼火地瞪了David一眼,却意外撇到了刚刚出现在门口的某个身影。

"上帝啊告诉我你们俩什么时候订婚好吗?"Hadia翻着白眼踏进办公室,脚下的高跟鞋踏在复合橡胶的地板上发出脆响。

David瞬间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听到了吗,Lauz?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Swanson女士的眼睛——是的,没错,我们打算下个月就把婚结了。"

Laurence现在只想随便抓起什么东西往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家伙脸上扔过去。

"哦。那估计要让你们俩扫兴了。"前SAS高级军官拉开一把办公椅坐下。"过两天有个任务指派给你,Victom,你一个人。整个MI5没有第四个人需要知道这件事。"

"知道啦。"David不满地叉起双臂,"我还奇怪呢,又不是世界末日,能让局长女士亲自从伦敦跑过来的能是什么大事。"

"你给我严肃点,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样发现机密任务变成全局人尽皆知的大新闻。"

"那就把这活交给别人咯。"

"如果不是局里其他人都有任务在身,这事本来就轮不到你。"Hadia的表情很复杂,"根本没法指望本部那群书呆子能够好好出趟外勤还不把命给丢了。"

接着她有意无意瞟了一眼Laurence.后者一直静静地听他们说话,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那你们两个......先把军火流失的事调查清楚。至于你的任务细节......."她看着David,几秒钟后才接着说,"我们单独谈谈。"

"真该死。"

Laurence听见副驾驶座上的David开始抱怨。窗外已经全黑了,他看不清对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真该死。"David又嘟哝了一声。

"怎么了?"

"我突然发现你这家伙真讨人厌。"

"当初喜欢我可是你自己说的。"Laurence咽了口唾沫。

"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王牌狙击手'的头衔。"

"其实当个'王牌观察手'也不错。你说呢?"

"你有一双比谁都好看的眼睛。"

"哦,谢谢。"

"还有,见鬼的,你现在个头比我都高了这么多——你们德国佬都是吃激素长大的吗?"

先是David自己绷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然后Laurence也笑了,他扭头去看David,却只注意到后者的领带歪了。

这令他在之后的半个小时里都没能专注地开车,一种抓心挠肝的想把那条领带扶正的冲动席卷了他的大脑。强迫症真的能要了人的命。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太完美的人了。"

David绕到车后面把后备箱打开,"有才华是好事,真的。我一直为你的优秀感到开心。"

Laurence给手里的消声手枪上子弹,同时听见身后传来组装枪械的声音。

"唯一的缺点——我总感觉离开了你我就什么都办不成了。或许是和你待在一起太久了的缘故?"David从黑暗里走出来,把组装完毕的巴雷特交到Laurence手里,又从自己的搭档手中接过手枪。

"既是盔甲又是软肋,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我觉得它用来描述你于我而言的地位再恰当不过了。"

Laurence扭头往之前确定好的路线走,他不敢回头去看David是什么表情,不光是由于那条令他痛苦不堪的领带。

"我实在是太幸运了。幸运得我自己都....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但是,我只是想说,Lauz,能遇到像你这么好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

一股暖流在Laurence胸口横冲直撞。一直以来封存在他心底的什么东西就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几欲喷涌而出。他为David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细腻而不知所措,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遗憾像藤蔓一般扯住了他的嗓子。

"谢谢。"最后他只挤出了这么一个单词

像是为了缓和低落下去的气氛,David马上换了个语气:"干完这票一起去喝酒啊。"

这座位于爱丁堡的军火库是不列颠本岛最重要的军事要地之一。军情五处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发现其中的开销出现了明显的异常——支出那一栏的数字远远超出了10区战场真正接收到的军火数量。

也就是说,其中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非法交易。

Laurence和David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他们花了一周时间比对0区与各区之间的交易往来数据,将范围缩小到2区和13区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潜入军火交易的现场一探究竟。

按理说他们一枪都不能开,打草惊蛇不是最终目的。于是Laurence负责从高处隐蔽侦查,David则负责寻找漏洞潜入设施内部。

Laurence在灌木掩映之间的狙击点埋伏完毕。他的枪口在灯火通明的山间凹地里来回移动,最后固定在David身上。

"原定路线没有问题,继续前进。"他发出指令。

瞄准镜里的David点了点头,俯下身子从探照灯之外的阴影里钻进基地一角的仓库。

对他们来说,这将会是一次毫无难度的潜入任务。至于原因,全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Laurence拥有的特殊能力来自于他的眼睛。他只要足够集中注意力,视线就能够穿透水泥和合金等人工材料组成的建筑,并且能看见其后的敌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成为"王牌狙击手"的重要原因。

"靠着墙边走,11点钟方向有个摄像头。"

看着David悄无声息地在仓库里移动的身影,Laurence十分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的搭档不受到伤害。

David快速地在仓库里兜了一圈,似乎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我要去另外一边碰碰运气。"耳机里传来David带着电磁波的声音。

"马上从后门出去,正门刚经过一队巡逻兵。"

David躲开巡逻兵的视线,使用解码器打开了另一座仓库的侧门。

"哇哦,这地方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耳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点回声,"军用卡车.....装甲车.......无人机.......仿生机器人!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I级的第一批次。"

"能找到交易记录吗?"

"我看看啊.....那堆箱子旁边有台电脑。我去试试能不能打开。"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辆开着大灯的越野车突然间出现在了基地的入口处。Laurence马上转移了观察目标。车上下来了两个男性,很快便有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前来迎接。那人的身材和动作在Laurence看来有几分眼熟,但是碍于距离太远,他辨认不出那人到底是谁。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那名中年男人正带着两个不速之客往David所在的那座仓库走去。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有人过去了!"

David在电脑前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关闭了电脑的电源键。

"见鬼......这儿根本没有能躲人的地方!要不我混到那堆机器人之间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Laurence的脑海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念头在反对这个主意。

"不,你躲到卡车底下,快!"

David没有再搭话,非常配合地钻进了最近的一辆军用卡车的车底。

几乎是与此同时,仓库的电子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Laurence看不见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就算他拼命集中注意力,也只能看得到边上一动不动的David.他相信自己的搭档此时一定紧张的很。

他闭上眼睛等待了片刻,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几个人已经出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源源不断地往某辆卡车上运送货物的士兵。

他赶紧把视线移向仓库内部,发现David还待在原地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

"我趴在这里,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David的声音发着抖。

"首先,那两个家伙的口音.....是北美洲那边的。其次,他们带走了那批I级机器人,只留下了一半。多亏了你,不然我这辈子估计就撂这了。"

"所以我们得到的结论是......."Laurence大气也不敢出,"是13区?他们只带走了机器人吗?"

"恐怕是这样。这也能够说清楚为什么开支单上的数字这么大了,军用机器人可不便宜。而且,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从车底下钻出来,"真的有必要跟上面如实汇报吗?13区可不是咱们动得了的。"

"卑鄙的美国佬。"他们异口同声。

July 4th 2093

6

"这可是你们俩最后一次一起喝酒的机会了,好好珍惜啊。"Hadia拎起啤酒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说什么呢!"David大声抗议,"真是恶毒的诅咒。"

"哦.....抱歉......"特种战略局的局长眼神迷离地挥了挥手,"我这个人,最看不得有情人成不了眷属了。你啊,别再惹事了......"

Laurence有些搞不清楚他们三个出来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且似乎只有他一头雾水。不过很显然,喝得最尽兴的是Hadia.

"她已经醉得开始说胡话了!我叫辆车送她回去。"David说着就拉起Hadia准备往外走。

"我自己有脚!"局长愤怒地甩开他,自顾自往门的方向走去。

Laurence叹了口气。这都是为了给David送行吗?他有些担心那个所谓"秘密任务"的风险性。酒吧里吵得他几乎不能安静下来思考,再加上酒精的发散,他觉得自己很快也会跟Hadia没什么两样了。

后来他和David在酒吧里坐了很久,直到那群疯狂的球迷都散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没动过地方。

其中有几次Laurence想起任务报告还没写完,急着想走,却无一例外被David拉住继续喝酒。

后来他们俩和另外几个醉汉打了一架,不知道是哪边先动的手,但是最后双方都挂了彩。Laurence很久没有这样打过架了,他嘴里有股血腥味,却振奋得像在参加一场另类的嘉年华。后来两方人似乎又握手言和了,还凑在一起喝了几杯。但是酒吧老板的脸色并不好看,最后他们通通被赶出了门。

七月份的暖风对解酒并无积极作用,所以最后Laurence也不知道自己和David是怎么走回住处的。他们俩都醉得不行,一路上互相拖累着,而David满嘴胡话显然让这个过程更加艰难了。

终于,Laurence听到门在他身后重重地被摔上,左肩的重量也减轻了不少——David自顾自摔进了黑暗中。

客厅里没什么家具,除了一大张用于任务分析的桌子和几张沙发。他们中没有人会做饭,所以厨房的位置也被空出来堆满了武器和弹药。正对面的是一面巨大而干净的落地窗,透过它能看见沉沉睡去的城市。

Laurence靠在门边上,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

接着他听见一阵衣物和地毯摩擦的声音,David摸黑爬起来了,一直握在手里的空酒瓶掉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透过极其有限的光线Laurence看得见David的眼睛正反射着微光。然后他的视线扫到了那条领带——它居然还是歪的。于是他伸出手去,把它扶正。在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停了几秒钟,阴差阳错地把那条带着体温的领带从David的领口拉了出来。

"连温莎结都不会打。"

Laurence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蒙在毛玻璃后面一样模糊不清。

但是他手上的动作却与说出来的话大相径庭。他解开了那个十分凑合的结,最后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但是他接着就拽着那条松松垮垮的领带令David离自己更近了些——现在太近了。

然后他感觉到David光滑的指腹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喷洒在他的口鼻之间。

他们的鼻尖碰在了一起。David突然间抓着他的领子粗暴地将他摁在墙上,顺势咬住了他的下唇。像是回报一般,Laurence用舌尖轻轻掠过搭档的牙龈,随即毫不费力地探入了对方滚烫的口腔。他们在黑暗之中争夺着氧气,一时之间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黏腻的水声。Laurence半闭着眼睛,他嘴里的血腥味被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稀释了,直到后来他尝到了一丝温热而咸涩的液体,才意识到那是David的眼泪。

他的搭档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们短暂地分开了几秒钟,没等Laurence从David脸上找到合理的解释,后者又第二次将舌头伸进了他嘴里。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Laurence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至于David,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

身上整整齐齐的衣物证明昨天晚上他们没有干任何出格的事情——如果那个实在算不上温柔的吻也并不出格的话。

"我先走了。"

最后Laurence在沙发上找到了这样一张潦草的纸条,皱巴巴的样子像是在水里泡了一夜。

August 28th 2093

7 [Faded]

等待。

一个人在专心等待另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干什么事情都会感到心不在焉。

这段时间里Laurence总是无法阻止思绪飘得越来越远——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该让它们飘向哪里。Hadia没有告诉过他David被派去了哪,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也不可能打电话直接去问。于是他只能漫无目的地任由自己在每一场会议中走神,在每一次瞄准目标的时候想到那个夺走了他初吻的人。

他不由得猜想,David对他抱有这种隐秘的情感有多久了?然后他问自己,你对自己的搭档抱有好感又有多久了?

Laurence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忍不住想要多看David几眼,只知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从一个午后阳光下的笑容开始。David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偏不倚地从他的心头擦过,引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瘙痒。

但是,Laurence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景象却是David脸上划过的泪滴。

那不可能,没有什么事情能令David流泪,从来没有。

是酒精造成的吗?

时间一久,Laurence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了。他自我安慰般告诉自己,等David回来之后一切都能拨云见日,他们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分享那个不再是秘密的任务,顺便了解清楚彼此真实的内心想法。

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好的。虽然时间漫长得仿佛每一秒都是一个世纪的长度,Laurence却坚持令自己相信: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Everything will be fine.)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着这句话,直到脑海之中除了这句话之外别无他物。

他不明白自己正在为什么事情发慌。

后来消息终于来了,Laurence永远记得那天,那是一个阴天,天上飘下来的小雨若有似无,空气却潮湿得令人呼吸不畅。

"Barrett."Hadia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

"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谈谈。"

Laurence好像猜到了那是什么事,好像又没有。Hadia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很愉快,这并不是好现象。于是Laurence劝自己相信是天气状况影响了她的心情。

但是当Hadia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嘴里说出来的话和他无数遍猜测到又从脑海里抹去的内容一模一样。

"Victom他......他死了。"

这句残忍的话。

"我知道了。"

Laurence平静地回答。他确信自己看起来非常平静,但是没过多久他的手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不得不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才勉强止住这股颤抖。

后来他们关于这件事聊到很晚——虽然只有Hadia一个人在说,而且Laurence基本没有注意那些话的内容。

他隐约记得那位年轻的MI5高层躲闪的目光,还有她说了无数遍的"对不起"。

但是到最后也没有一个字提及那个任务的具体内容。

甚至没有告诉Laurence他的搭档——他曾经的搭档是否还留有全尸。

一切留给Laurence的感觉就好像一场电影,票上注明的是"喜剧",但是电影的结局却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悲剧。

他好像仍然在等待什么,就像是坐在深海的牢笼之中等待永远不会到达的那束阳光。

FIN.

POV:Laurence Barrett

UNLOCK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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