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本人，拍了一部超赞的武汉纪录片

不要过度想象武汉的过去和未来，就像不要妖魔化武汉的过去和未来。 文 | 清晏 编辑 | 沈小山

接受失去、接受离散、接受残酷，你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这就是看罢日本导演竹内亮的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之后的第一反应。
似乎，日本人天生具有发微的能力：他们擅长用榻榻米的视角，窥视烟火缭绕的生活，以此来纪录并见证，那看似微弱渺小的个体背后，实际上笼罩着时代和宿命。
但你并不感到悲哀或无奈，反倒能在平淡温吞的琐屑日常里，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坚韧和力量。所以当光着膀子、搭着泳圈、只穿泳裤的大爷，浑身湿漉漉地从镜头前走过，而旁边同样光着膀子却端着饭碗的大爷像没看见对方一样时，你就会知道：这才是灾情之后的普通人，最真实的样子。

他们不会把伤痛挂在嘴边，也不会侥幸自己躲过一劫，更不会觉着这是一场所谓的伟大胜利——他们不会提这些，因为他们只是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有着更现实的生活和日子要面对。他们能做的，跟疫情之前毫无区别：去呼吸、去奔波、去生活。

不要过度想象武汉的过去和未来，就像不要妖魔化武汉的过去和未来。
正是抱着这个初衷，竹内亮才带着团队赶往很多人谈及色变的武汉，拍摄制作的这支纪录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这次拍武汉的契机之一是，我怕武汉变成日本的福岛县——因为我知道很多重负偶人，对日本福岛有偏见……已经过去10年了，大家提起福岛，还是10年前的311。大家都不想去，很怕。」
其实武汉已经没什么了， 但鲜少人能如此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试想一下我们自己，当得知对方来自武汉，或你收到的快递来自武汉，内心略微一紧的反应，就能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
这就是人作为动物一面时趋利避害的本能，算不上劣根性，更不值得口诛笔伐。
竹内亮和《好久不见，武汉》的特异之处，就在于看透了这世俗和人情背后的无情与冷漠，看透了日常生活最琐屑事物背后，这巨大的悲凉和现实——知晓这一点，就能更好地去理解，纪录片里几个看似寻常，回过味来却十分震撼的细节：
「外公是新冠去世的，我不想忘记」——外公患病的护士庄园，拿出手机里外公被送往医院时的两张照片，以「镜中镜」的形式，凸显了镜头语言的参与到叙事后的震撼性：第一张照片是近景，寒冬里的外公裹着军大衣，看不清躺在什么工具上，倒像是我们常见的在医院楼下晒暖的老大爷；第二张照片是远景，外公变成了小点点，湮没在医院门诊大楼下，而载他到医院的，居然是唯一能找到的敞篷皮卡。
武汉的冬天很冷，庄园说那天还有大风。他看着外公被母亲推进医院，然后再推出来。作为护士她知道，医院没能力接纳更多患者，一床难求，「那个时候太难了，武汉……有时看到像我外公年龄相仿的人，治愈了，我心里就会想，为什么就不能多一个我外公」”。
「我做过核酸检测了」——这是居酒屋小哥赖韵，见到竹内亮、握手寒暄之前的第一句话。它一改中国式客套里，把温饱当做第一位的「您吃了吗」，让我们感受到疫情令人心有余悸的恐慌。
但这还不算完，疫情并不在只是让我们打招呼时多了个程序，更在于它以不可见的力量，实实在在地蹂躏甚至摧毁着我们的生活。即便居酒屋小哥下调了店内饮食的价格，比如45元的酒现在卖25，试图仅仅维持食材成本，勉强先撑过一年，临了却迎来更大的转变：唯一的大厨因为薪资调低，离职了。
尽管竹内亮没在镜头里，去过多追溯疫情时期的真实样貌，但护士庄园，和居酒屋老板赖韵面对镜头时的反应，却又不由分说地切中了那段艰难的时刻。
也就是说，尽管它没有用撕心裂肺的方式去表现，但它蕴含的情感浓度和能量，却并不比撕心裂肺少。而且也正是这种面对苦难内敛、面对当下和未来乐观的处理，让《好久不见，武汉》蒙上一种感人至深且沉默如山的高贵感——在这种含蓄面前，任何技巧都显得轻浮，甚至显得滥情。

滥情是不高贵的。

竹内亮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要用始终如一的矜持节制，控制滥情、拒绝轻浮。
但这并不意味着《好久不见，武汉》就天生带有禁欲主义的基因。恰恰相反，竹内亮把自己情感上的诚恳、好奇和乐观，带入到纪录片里，所以他镜头里的那些人，即便历经伤痛和离别，或是前途一片渺茫，却也都带有一种「相信明天会更好」的诚恳、乐天和信念。
比如参与了雷神山医院的建造者李杰——他在片中说话的方式，可以看成是《好久不见，武汉》的最大不同。
他带剧组参观了雷神山医院外景，介绍了这项工程的不可思议和叹为观止。就在竹内亮投去崇拜眼光的时候，李杰却说当时参与建设，「说白的话，主要是工资高一点，一天的话有个一千多块、一两千块吧。也想多赚一点，维持家庭情况嘛。」
在宏大和使命面前，《好久不见，武汉》首先选择的是避让。它不是要去怀疑那些盛大形容的崇高性，而是说要透过它们，看到一个个撑起盛大词汇的人，有着什么样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状况。
宏大词汇不过是形容词。
而撑起这些形容词的，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个体。
这就是为什么李杰在后边说「钱无所谓，主要是生命」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他假大空的缘由——他参与建造了举世瞩目的雷神山医院，却说自己不过是为养家糊口；他凭一己之力撑起三代同堂，却说「钱无所谓，主要是生命。」
他颠覆了宏大叙事里的崇高，却用自己的经历，定义着普通人的价值。
所以整个纪录片里最搞笑的环节，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竹内亮在武汉街头随机访问的部分，因为那才是关于武汉人最普通却也最真实的一面：

竹内亮：「为什么武汉人爱脱衣服？」
光膀子大爷：「武汉人的脾气大，爱脱衣服。」
摄影助理：「你在吃什么？」
光膀子大爷：「什么还吃什么嘞？」然后把饭碗伸到镜头前。又说：「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拍个照？」于是就有了电影物料里，最具日式审美的一张剧照：
竹内亮和小女孩站在中间，旁边是成年的武汉人。他们或戴着口罩，或夹着香烟，甚或就趿拉双拖鞋、穿着大裤衩、端着红饭碗，站在城中村特有的副食店门前，在枫树叶和葡萄藤的隐蔽下，对着镜头喜笑颜开。
这是生性乐观、坦荡又直率的普通武汉人，最具烟火气和生命力的一面。也是竹内亮采访之前，毫无计划的神来之笔。它坐实了纪录片的名字和能指之间的关系，让它变得更像一个在城市封禁解除后，迫不及待要前去探望的老友，用最富亲和力的语调轻声呼唤：
好久不见，武汉。

好久不见，武汉(2020)

导演:竹内亮

类型: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日本/中国大陆

语言:汉语普通话/日语

上映日期:2020-06-26(中国大陆)

片长:61分钟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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