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一艘机帆船来到远离大陆的南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岛。船上没有带任何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像一个海岛土人那样生活。但船上带了做基因手术所必需的所有设备:柴油发电机组、显微镜、腹腔镜、针状吸管、显微注射仪、离心机,还有一些必要的药品,如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麻醉剂等。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冷冻箱,里面装着覃良笛悄悄采集的200个健康男人的精子,还有4个女人的卵子。她曾对4个女人(包括她自己)注射了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促使她们超数排卵,这样,她共采集到了近100个卵子。这些事都是悄悄干的,没有让当事人知情,所以覃良笛总觉得心中愧疚。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有从权了。要想建立一个海人社会,当然不能只繁衍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的后代——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代如何婚配?可以自我慰藉的是,他们并不是在伤害那些男人女人,而是在帮他们繁衍和抚育后代。
那些卵子中有4个卵子已经进行了人工授精,并做了基因嵌入术——嵌入了青蛙形成脚膜的基因。这4颗受精卵的父代和母代都取自不同的人,以尽量加强下一代的基因多样性,只是,他们只能由同一个*来孕育了。
他们在马特鲁阿环礁上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洞穴,就是那个拉姆斯菲尔在其中生活了15年、又长眠了270年的岩洞。拉姆斯菲尔清楚地记得,就在他们安顿好的第一个晚上,在这个岩洞的岩石地面上,他和覃良笛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近乎疯狂的*。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人群,不用考虑别的因素,不用考虑别人的目光。在3年的精神恋爱中,他们的激情和情欲都已经过度饱胀了,这天终于来了一个爆发。在拉姆斯菲尔的眼光中,覃良笛是一个内向的、寡言的中国女人,甚至可能是一个性冷淡者。但她的外壳在这个蛮荒的岩洞里彻底脱掉了。他们互相箍着对方,狂吻对方的每一寸身体,在地上翻滚。覃良笛伏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他的肩头,像一个驭手那样猛烈地颠动着身体,她的眼睛在岩洞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他们累了,并排躺下。很久之后,拉姆斯菲尔发现覃良笛没有睡,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情人的身体,目光却看着远处,看着头顶那个小洞中透进来的月光。拉姆斯菲尔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在想咱们的那些孩子,那些留在圣地亚哥的孩子。那些孩子中有他俩的亲生骨肉,也有非亲生骨肉,不过这条界限已经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牵着他们的心。
拉姆斯菲尔说:“不必担心,那个小社会已经走上正轨,缺了咱们两个,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覃良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不,我非常担心。”
“为什么?”
覃良笛向他讲述了一个生物学家的沉重的思考。她说,在21世纪,科学的发展太迅速了,以至于人们的自信心过度膨胀,认为科学技术完全可以战胜大自然。这是错误的,比起浩渺无垠的宇宙,人类永远是个弱者。人类只能想办法更好地顺应自然,而不是控制自然。这次天文灾变就明白地验证了人类的脆弱。那个到处充斥着辐射的陆上世界,已经超越了人类能力的上限,所以,人类的所有努力注定要失败的。
“你是说,那个人类群体会……”
“对,在几代人的时间内,他们就会逐渐衰亡。”
拉姆斯菲尔觉得,冰冷的寒气很快浸透了他的血液,他的心向无限深处跌落。他阴郁地说:“你太悲观了。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覃良笛不客气地说:“你那个仁慈的上帝已经在一夕之间杀死了60亿人,还有无法计数的其他生灵!拉姆斯菲尔,我同样不希望那种结局,但我们得承认现实啊。如果他们还有希望,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拉姆斯菲尔叹了口气,不说话了。类似的观点,覃良笛已经向他吹了1年的风。他总觉得自己的人格被撕裂了。从理智上说,他无法抵抗覃良笛的力量;从感性上说,他却迟迟不愿认同覃良笛向他推销的计划。他最终屈服于覃良笛的思想(她的思想确实有强大的感召力),跟她一块儿来到南太平洋。但他知道,那个撕裂的人格并没有完全拼复。
那晚还有一个细节他记得非常清楚。天亮了,明亮的晨光从头顶的小洞中射进来,两人起床了。他们刚到这儿,有多少事等着他们干哪。夜里他们当然是赤身裸体,这会儿拉姆斯菲尔习惯地捡起衣服,开始穿衣。覃良笛拉住他,富有深意地笑着:“拉姆斯菲尔,不用穿了。”
拉姆斯菲尔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覃良笛说得对,在这个仅有两人的蛮荒世界,气候又不寒冷,衣服确实没有必要了。他说:“好的,以后咱们不再穿衣服了。”
但覃良笛下面的话仍然让他吃了一惊。这些年里,覃良笛已经多次让他这样吃惊。她说:“把我们所有的衣服都烧了吧。”
拉姆斯菲尔愣愣地看着她。她笑容可掬,神色平静,似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拉姆斯菲尔知道并非如此,他的思想又一次落到了覃良笛的后边。她建议不穿衣服不是为了方便,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表达她与“那个”世界彻底决裂的决心。那些人3年来卓绝的努力是为了恢复旧的人类社会,而现在她改弦易张了,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海人社会。是啊,如果把生活环境由陆地移到海里,还需要什么衣服呢,永远也不再需要了。
拉姆斯菲尔停顿了片刻,没有同意覃良笛的意见。他也知道,可能确实用不上衣服了,但他仍要把它保存在自己心里,那至少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人类从不穿衣服到穿衣遮羞,再到敢于在公众场合裸体(裸体浴场和集会),这些小小的变化,花费了数万年才实现。衣服上承载着太多的历史重负,不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抛弃的。
他笑着说:“先别烧,叠好存起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回圣地亚哥探望咱们的后代,那时衣服就有用了。”
覃良笛也没有坚持,嫣然一笑说:“随你。”她把两人的衣服细心地叠好,放到他们带来的简易橱柜中。
第3天,拉姆斯菲尔为覃良笛实施了受精卵着床手术。这个手术很简单,不用实施麻醉,仅用器械把受精卵经*送到*中就行了。在此之前,覃良笛注射了雌性激素,以使*内膜加厚,便于受精卵的着床。这种手术此前拉姆斯菲尔在覃良笛指导下做过多次,已经是驾轻就熟。
这次仍是四胞胎。连续四胞胎的孕育对母亲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让惟一的女人承受这种苦难。10个月后,两个男婴和两个女婴顺利降生。覃良笛迫不及待地检查了婴儿的脚掌和鼻孔。没错,脚上有脚蹼,鼻孔处有可以开合的瓣膜。除此之外的一切仍与人类婴儿一样。覃良笛把4个婴儿抱在怀里,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拉姆斯菲尔当然也很喜悦,但是……看着婴儿丑陋的脚蹼和鼻孔瓣膜,他心中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隐忧、内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厌恶。不过,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脸上绽着花一样鲜艳的笑容——那可是人类的笑容,一点儿都没走样——听着他们嘴里发出的甜美的咿呀声,拉姆斯菲尔的这些杂念很快就消除了。
这些孩子生下来就被抛到水里。覃良笛说,胎儿是在羊水中孕育的,所以他们天生会浮水。不过,“陆生人”——覃良笛创造了“陆生人”和“海人”这两个名词,并且坚持不断地使用着——的婴儿出生后就脱离了水环境,这种本能被遗忘了。现在,我们要让这种本能一直保持下去。她说的不错,这些孩子很快“如鱼得水”,每日在水里嬉闹,只有睡觉时才回到陆上。拉姆斯菲尔的游泳技巧是相当高超的。游泳是他在格鲁顿潜艇学校受训时的必修课。但他不得不承认,他长大后才开始学的游泳“技能”和小海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是无法相比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小海人在水里的从容自若,敏捷灵活,让拉姆斯菲尔十分钦佩。
自从进入水中生活以后,他们接受的辐射量大幅度减少,拉姆斯菲尔自我感觉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他为此感到欣喜。覃良笛在这方面同他一样,但每年4个每年4个的过度生育使她急剧衰老,皮肤松弛了,头发变白了。海人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最早的孩子们已经长出*、阴毛和喉结。两人欣喜地看着孩子们第二性征的出现——他们迫切需要下一代接过繁衍种族的工作,覃良笛已经太累太累,难以承受了。
来南太平洋12年后,也就是在生育了44个小海人后,两人决定,覃良笛从此不再生育。热带地区的孩子发育快,最大的海人孩子很快就能结婚生育。那天,孩子们照例都在洞外的海里玩耍和捕鱼,他们俩在洞内。覃良笛对着平静的潭水看看自己的倒影,伤感地说:
“拉姆斯菲尔,我已经老啦。我的容貌简直可以做你的妈妈了。”
她没说错,她的容貌确实已如老妪。而52岁的拉姆斯菲尔依然十分健壮。拉姆斯菲尔搂紧她,心疼地说:“覃良笛,你辛苦了。不过,在我眼里,你永远青春美丽,永远是我的夏娃。”
覃良笛已经恢复了平素的乐观,开着玩笑:“这是个只有一个亚当一个夏娃的世界,所以,我绝不担心你离开我另觅新欢。”
拉姆斯菲尔也笑了,吻着她的眼睛说:“对,你是我惟一的夏娃。”——那时他们没想到,不久两人就决裂了。
谁能想到呢?拉姆斯菲尔猛烈地喘息着,打断了这些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