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撞脸记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阅历深浅，决定阅读的深浅。少年时光读武侠，喜欢读梁羽生，不喜欢读金庸。原因是梁羽生的作品常常撞脸，给我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比如说高中时代，读《冰川天女传》，第一章，神箭连飞，穿云惊小侠 飞刀一掷，劈果救佳人。书中人陈天宇“抓起尖刀，闪电般的甩手一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少女头上金色的苹果分成两半，飞在半空，藏兵接在手中，叫道：刚好在当中分开，两边一般大小！”好一个飞刀绝技，劈果救人，当时震得我既惊且敬啧啧称奇。可惊了没几天，撞脸了，英语课本学到威廉泰尔，威廉泰尔审视囊中双箭，选其一，慢慢搭弓，叩弦，瞄准，然后让羽箭飞，将苹果切为两半。

再比如，《七剑下天山》，大侠凌未风恶斗之际，突发痉挛症，被楚昭南所擒。过没几天，读《牛虻》，大侠凌未风与牛虻撞脸了，牛虻也是关键时刻“不定期发作的疾病”复发，只得束手被擒。

少年时读梁羽生，每每在其书中找到撞脸情节，但在金庸小说中就找不到。

人到中年再读金庸，庭中望月，眼界广了，认识深了，才发现金庸小说里也有撞脸。拿《天龙八部》来说吧，撞脸之处就很多。

玄慈，少林掌门，一代宗师道德高僧，居然与无恶不作叶二娘相恋，叶二娘甚至为玄慈诞下儿子。两人的爱，深沉，隐秘，暗潮汹涌，却不为人知。为了维护玄慈道德高僧的名声，叶二娘将一切罪恶一身担起，宁愿受尽世间白眼，不愿让心上人受到一丝委屈。当萧远山要揭破秘密时，叶二娘跪倒尘埃，含泪要求，不让说出，试图保住玄慈的好名声。

而玄慈，在圣坛神位傲据多年，却受尽内心谴责，在秘密即将戳破之际，坦然承认了一切，将自己多年维持的高僧形象一举推倒，默默将荆棘之冠戴上，最终在接受杖刑中以生命的代价赎罪，结束了一切。

是不是很撞脸啊？没错，这一对人设，跟《红字》中的海丝特•白兰与年轻牧师丁梅斯代尔很相似啊。在《红字》中，十七世纪中叶的一个夏天，牢门打开，抱着婴儿的海斯特•白兰胸前带着代表通奸的耻辱红字，出现在人们眼前。面对总督的威逼利诱，海丝特坚不肯说，宁愿独自忍受一切，独自承担一切。海斯特•白兰和叶二娘很撞脸。

身为僧侣，孽恋生子，被啮咬心灵的隐秘折磨多年，丁梅斯代尔牧师很痛苦。他打算远走他乡，但内心的负罪感和良心的谴责最终战胜了出逃的念头。丁梅斯代尔在海斯特•白兰的搀扶下走上绞刑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而后离开罪恶的尘世，获得了自心的圆满。丁梅斯代尔是不是很像玄慈啊。

很显然，玄慈与叶二娘的孽恋，创意仿自《红字》。只不过，玄慈的性格刻画太少，不如丁梅斯代尔来的深刻。玄慈只是在秘密要被人揭穿之际，迫不得已才倒出自己的孽恋往事，不像丁梅斯代尔那样时时刻刻受着内心的折磨，主动讲出一切，只为了个赎罪解脱。

除了《红字》，《天龙八部》还有别的撞脸奇遇。

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是个引人注目的热血英雄，在《天龙八部》里萧峰也是个豪爽男儿。赫拉克勒斯必须完成十二大任务，萧峰也必须完成十大功劳才能晋级掌门。赫拉克勒斯着了赫拉的道，在狂暴中打死了自己的妻子，萧峰也在愤怒难以遏制的情况下，一掌打死了阿朱。

赫拉克勒斯后来娶了卡吕冬的得伊阿涅拉为妻，带妻子去特拉基斯途中，马人涅索斯企图将他的妻子掠走，被他用毒箭射死。马人临死前劝得伊阿涅拉收集他的毒血，以便将来用以恢复丈夫对她的热恋。 赫拉克勒斯攻打奥卡利亚时，俘虏了美女伊奥勒，得伊阿涅拉担心被遗弃，把抹上毒血的衬衣送给丈夫。他穿上这件衣服以后，痛苦难忍，最后投火自尽。

这段故事投射到《天龙八部》里，就改成了小阿紫误中了契丹贵妃的奸计。贵妃说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她长得美丽的，比她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她，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阿紫发了一个如若反悔就被姐夫一掌打死的毒誓，契丹贵妃才说：“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这还剩下一瓶。”

小阿紫不出意料地上了当，偷了圣水，这圣水起的作用，正好似马人留下的毒血衬衣。

与萧峰撞脸的，除了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还有苦命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不听众劝，拼尽全力追寻，想找出真相，为自己剖白，最终真相大白，原来错的却是自己。萧峰也是吐血也要找出幕后真凶，找来找去，发现却是没有脑子的老爹，发现自己是契丹人。

如此说来，金庸与梁羽生一样，都喜欢化用前人名著中的桥段，只不过，梁羽生化用的太直接，撞脸撞得太简单，一眼就能望穿。金庸化用的很巧妙，撞脸撞的不太容易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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