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根这一阵子很懊恼,不,准确些地说,从正月十五过后,他就有些急躁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难受,总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从心里有些怪他的那个整天病恹恹的老伴,还有,那回来过年的两个儿子。去年的年底十几边杀猪时,他思忖着再捉两头,老伴一瞪眼说,你这个驼子就是个孬种!明年初那春荒月里,猪,能涨得起来么?而他的两个儿子,腊二十九晚酒个个喝得孬轰轰的:老头子明年再看猪,把猪槽都砸掉得!我们几个,还养不活你们俩么,让人笑话......
就这样,王根捉猪的念头,象刚烧着火的柴,被一盆冷水,迅地给泼灭了。但是有时夜晚睡觉,翻来覆去时,那念头,忽地又象那未曾全灭的柴,又在慢慢地冒起烟来,而且愈来愈浓。
十五之前,说实在的,儿孙满堂围绕在家,这么一大家口乱糟糟地热闹着,王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左扯一句右搭一句地乐呵着。然而十五过后,不但是他这个家,就是整个的老屋,仿佛一夜间卷来一阵剧烈的龙卷风,把人都掳得无影无踪了。
老屋里静了,他的心也就冷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大了一岁,呆滞了又健忘了很多,仿佛总是有什么东西丢失了找不回来似的。他在家里焦躁地来回找呀找,可是没有。又转到屋外,看到了那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响的猪圈,噢,好久没有听到猪们那急切地,嗷嗷地叫唤着他的声音了。
他忽然有些激动,甚至于有些幻觉,恍惚间看见猪们挤扁了脑袋又听见猪们用嘴拼命地敲打着铁栅栏。他的眼里竟然泛起些泪花来:来了,来了,这不来了么,他有些嗔怒着地喃喃自语。
于是每天他便去村边转悠,目的便是看能否找到一个卖猪的。说来也怪,往年这个时候,那卖猪的悠长的叫唤早就响起来了:卖----猪----嘞----然而今年,他在村边接连晃寻了几天,直到正月底,也没见得有人来过。
这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都改行了?还在过年?!他这样胡乱地猜想。但是有一天,他到离村子二十里外的镇子里去有点事,竟然打探到了猪的消息,原来今年的猪崽少,并且二十块一斤!
这不讶于晴天一霹雳,他睁着那双有些浑浊有些无神的眼简直有些合不拢嘴,要知道,去年的腊月初,猪才十一、二块一斤的!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他便破口把老伴恶狠狠地骂了大约半天的功夫,但是他仍然不解恨。他的老伴也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原本干黄瓜的脸更加有些发灰发皱了,王根不由地长长地闷哼了一声,咣地把门撞上又出去了。
他本想打电话给去年卖猪给他的石牌佬老陈,他去年问老陈要了电话皱巴巴地写在一个小纸壳子上,现在就妥妥地藏在睡觉的床的枕头底下。但思虑着他还是没有找出来,等先碰见卖猪的问问究竟的行情再说吧。
天渐渐地暖了,王根觉得今年的正月比往年格外的闷热。这都赶上初夏了,这天!他低声地不满地咕噜着,可是谁也听不清从他那颤动的只剩下一层皮包着的喉里冒出来啥东西。这几天他只要一闭眼,就有猪们那洁白长长的牙和那骨碌碌转动的黑眼珠子浮现在脑海里,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白天里脑子也就昏沉了。邻居小憨见他便问二爷这几天怎么了,他也懒得理人家。
他还象往常一般吃过了早饭便到村边茫然地转悠。这次他真切地听到了那久违的熟悉的叫唤,他抖然一凛,脑子里豁然被什么清洗了一般,眼前噌地一亮,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碧蓝的天,这么轻盈的水了。
然而一切还是在他那急切地询问下黯淡了。他简直有些恼怒得发抖,但那卖猪的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又吆喝着颤颤地往前了。他好象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竟然连给他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他有些咳嗽起来。接连几天,那悠长地吆喝声不断地在村子上空回荡,但给他的,只能是一次次的失望。更气恼地一次是,那个留着胡子长着黄牙的瘪三这么吊着眼冷笑他:看得起么,嫌贵?看不起就别看,老头!猪!哼,还得涨!
王根的心仿佛被那吊着的眼捅了一刀,讷讷地低下头又弯下了腰去。回到家,他竟然没有了一丁点的恼火,无力地对着那可怜地蜷缩在桌子边的老伴说:做饭----去----吧,有些饿了-----
他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没有人捉猪,但他是不想捉了。这么高的价,能赚到钱么,这简直不是开玩笑么?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是真的,只是他看到他那空荡荡的没有声响的猪圈,还有那整整齐齐,老老实实地呆在楼梯坡下的十几袋玉米们,还是不由地叹了口气。再 ----说---吧----,他这样有气无力地安慰着自己。
他的整天游手好闲地溜达引起了村里开麻将室的春蛾二嫂的注意。有一天她满面堆笑地把王根二爷长二爷短地蜜一般地粘到家里,中午王根就着丰盛的菜喝了两杯一两叁的酒。屋里乱嚷嚷又笑迷迷的,他也就迷迷糊糊地被一双肉肉的手按着了在唏哩哗啦中打了一下午的牌。居然是麻将服生手,稍晚他有些洋洋得意地哼着回到家,看见老伴正在那咯咯叫地使唤着鸡,他便高声叫道,莲花他妈,晚上炖个腊肉,炒个韭菜鸡蛋!
王根显然好久没有这么地快活过了,他似乎忘记了先前的那些所有的不痛快,还有些小小的伤心哦。随着这悦耳的麻将的碰撞声,又混合着这忽起的哀声叹息声又忽落的疯癫的哈哈笑声,他渐渐地忘了那洁白长长的牙和那骨碌碌转动的眼晴,他好像也没有听见过那悠长着的吆喝声了。
但这样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有一天,他竟然稀里糊涂地抽错了一张原本就是顺子的牌,缘于他的下手嫌他的慢不住地催促;还有几次,他拿捏不准拆张子竟然是连放了三响炮;再者,渐渐地他发现春蛾嫂的伙食没有以前那般的有滋有味,并且喝着酒时,春蛾嫂也是常常用眼斜着他,这让他有很些的不舒服,仿佛是在做着贼亏着心偷吃着什么偷喝着什么似的。
有一天雨天,春蛾嫂象鸨子似的摇着到他的家来,并且当着他老伴的面紧捏着他的手把他象一头牛一般的牵走了。那天他的运气委实太差,如同这一整天的天气一般,阴晦极了,他摸光了所有的口袋,并且怯怯地向春娥嫂借了两百块。他心如死灰,仿佛人整个身子掉进了冰窟,他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去的,他只知道,老伴似乎是哭了一整夜。
他又孤独地来到村边转悠,回来又忍不住摸摸那其实是冰冷的却带着温热的铁栅栏;他的确闻到了猪们那充斥着汗骚骚的和臭哄哄的味道,但是他却很受用。夜半醒来听着那楼梯坡里老鼠吱吱地叫,他的心忍不住地发着一阵一阵的疼。第二天一大早,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快速地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张小纸壳,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石牌佬老陈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