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离开的时候，我还赖在床上，企图用手上的遥控器打开尸体一样耷拉在墙壁上的空调机。
我目送着她扣上上衣的最后一个扣子，从手榴弹型的罐子、万宝路型的罐子、鸡蛋型的罐子里倒出稠状液体拍在脸上。就像在拍打一块毫无感情的巴西绿毛龟。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匆忙赶到玄关处的全身镜前，以纤细的腰身为轴心，左右各扭动了三下，扣上衬衣的最后一个扣子，又解开，如此这般反复多次，最终换了一条无需扣扣子的黑色蕾丝长裙，问题总算完美解决。这才颇为满意地拧开房间大门。
我正要长吁一口气庆幸这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来对我掷出了下面这句话，致使情况急转直下，令她反败为胜：
“你也别睡太迟了，早看出这房间不同寻常，呼出的空气转瞬就变成兔子。”
good job正中靶心，我忍不住喝彩。
法老棺材般沉闷的关门声之后，房间里只剩我一个活物，不对，如果妃没有撒谎骗我的话，房间里肯定还藏着为数不少的兔子。
科研杂志上说，人每三到四秒需要向外界置换一次气体（真是怪胎，对于鼻腔里的细菌而言，简直是每时每刻都在遭遇龙卷风的洗礼嘛。）据此推测，那么整晚至少得呼出43200只兔子。
那么此刻房间里应该塞满了这些三瓣嘴的怪胎，可是它们都在哪儿呢？
我变得草木皆兵。盯着衣柜看的时候，我觉得里面一定塞满了兔子，也许被窝里也塞满了兔子，或许他们埋伏在马桶盖底下，正准备打你个猝不及防。哦，契科夫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如果故事中出现枪，它就非发射不可。”这个该死的现实主义作家可害苦我了。
但我的呼吸仍然一刻未停，天呐，如果我再待下去，那天花板一定会下起兔子雨了。
我慌不择路地逃出了酒店，而此刻的妃，一定在另一个时空里，坐在柔软的懒人椅上，喝着拿铁咖啡，露出仿佛戴着皇冠的胜利者微笑。
“你是说，兔子？”
出租车司机对着我的脸孔扭成一片层积云，车窗外天空黑压压的，收音机里流露出的声音正在说“今日晚间六点过后将会有本季度最大暴雨降临龙岗区。”
“骗你我也拿不了普利策新闻奖。”
“不是作为形而上的那一类含有象征意味的隐喻形态的兔子，而是作为实体而存在的，四条腿，三瓣嘴抖个不停，成天跟个弹簧床一样蹦蹦跳跳个没完的兔子？”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就是兔子。”
“那你可得倒了血霉了。我天生具有灵性体质，对这一类事件敏感得很。上次我也住过一个酒店，一进酒店我就觉得不对劲，感觉身上的汗毛都在跟麦苗抽穗似的一茬茬长，我赶紧给酒店大堂要换房间，结果他支支吾吾说客房都满了，换不了，还强词夺理说雨季空气潮湿是正常的。我说老兄，服务业真的不行了，人人都在考虑自己，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要完蛋了。我换个手机号码打过去准有房你信吗？”
我正要回答，他摆摆手继续发言“那天夜晚睡到两三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身上的毛孔被堵住了，全身仿佛被八爪鱼吸住了似的。我赶紧拉开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看到整个房间长满了蘑菇，我身上也长满了蘑菇。两个服务员帮我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一条腿已经踏上黄泉路上。为了拔掉我身上的蘑菇，两个外科医生忙活了整整两个通宵，此后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五星级酒店发生这样的事情，世道真是不行了。”
“后来呢？”
“赔偿倒是拿了不少，但是我自己感觉到再也不是之前的自己了。虽然说作为实体层面的身体仍然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但那一部分看不见的莫如说是灵魂一类的东西随着被拔掉的蘑菇流失了一大半。而且，因为拔掉蘑菇而留下的痕迹正在源源不断地偷走体内的灵魂。”
出租车把头从空中递给我，撩开后脑勺，果然有一个铜钱般大小的褐色疤痕。
“那，对生活会造成影响吗？”
“浅层的生活倒是没什么大影响，每天吃饭、睡觉、开车这一类的事情都能正常进行，就是一到下雨天身体内就会受到召唤似的往外长蘑菇。”
“可有办法避免？”
“方法倒不是完全没有，就是一到下雨天，我就得找个酒店住下，并往房间里放满兔子，这样在天亮之前兔子就会把蘑菇消灭得干干净净。麻烦的事情就是兔子吃了蘑菇，就能藏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
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默下来，引擎声开始占据上风，司机专注于方向盘和离合器，此后再无对话。
“祝你好运年轻人。”下车时，司机略带尴尬地说道。
双脚一踏入地面，俨然已置身于完全不同的境地，世界被黑暗罩在墨水瓶里。道旁的“overlook饭店”牌子向世界挥霍着廉价的霓虹，如同在荒漠中摇曳的骆驼铃铛召唤着我。
我走进路边的餐馆，要了一杯啤酒。
我坐在窗前，层积云堆得越来越低，我的目光越过屋脊和公路的黑色剪影，越过灌木和湖泊，落在被雾霭如蚕丝般牢牢缚住的山峦。
我抿了一口杯沿的泡沫，等候着一场兔子雨的来临，如同在一口深井里等待世界末日的穷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