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秘密没有被捅破,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毕业那天,我坐在了喜欢的男生旁边,他是个十分风趣幽默又有风度的人,所以当酒桌上每个人都想灌醉我之时,他都会站起来,替我喝完,这个举动让他在我心里的模样瞬间爆表,冲上云霄。我不敢多望他。
在感到开心的同时,我心里的不安和焦躁,它们熟悉地跑出来。我生怕会暴露些什么。
果然还是露出了马脚,他望了我几眼,说,你脸上有东西,我帮你弄掉吧,说完便侧身过来。透过玻璃窗,我看到自己脸上硕大的痣,油腻腻的贴着,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我大声尖叫。
一盏盏昏黄的灯,把饭桌的气氛炒热,却将我的不完美,露骨又讽刺地印在他的眼里。想到此,我拔腿慌张而逃,躲在酒店的洗手间,哭了很长时间,花了所有妆容。我触摸到自己的世界,瞬间崩塌,瓦片肆落。
很长时间,我都未能走出来,它像是个魔咒,紧紧困住我,便也时刻提醒我,你是个丑八怪,这一切的美丽都是假象,你有颗丑陋难堪的痣,没人会喜欢你的。
而在这颗痣未公布于众之前,我是开心的。
在朋友眼里,我是个乖乖女,周末很少出门玩,晚自习放学从不在外停留超过二十分钟,老师们也最爱吩咐我去做事,所以他们看来,这些要素囊括了乖乖女一切特征,于是我渐渐远离了他们的社交圈子,至此推后,养成独来独往。
大多时候,我在是躲在家里,推掉一切娱乐性活动,与人相瓜葛的活动,所以他们也逐渐不带上我,在他们眼中,我是个“高冷的乖乖女”。
殊不知,这乖乖女的头衔,并不是我本性,人们喊多了,我也以为自己就是了。
每次踏出家门,我都会打上粉底,涂上美白霜。久而久之,便心生恐惧身边人会掀开这面具,知晓我的缺憾。我时常告诉自己,熬过高三这一年,就能逃离这座陌生的城市,避开偏见,塑造的完美形象活在每个人心里。至少,他认为我是美的。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笑出声,脸上笑肌道道,纵横平铺。这是最快乐的时候,以往所有的坚持都不必白费,自然轻松一大截。
坚持一件事是容易,需要毅力,但将自己包裹在套子里,活上两三年,这是难上加难的事。可我愿意这样做。
我尝试过很多办法,但大多都是无用。问同学借了钱,去美容院激光打掉痣,淡了些,但一颗颗痣像是雨后春笋般,祛掉之后,长出新痣,便也贴在脸上更牢固。尝了很多偏方,土豆片贴脸上,洋葱汁打磨糊在脸上,每天煮花生吃。效果微弱,费时又费力。
和去痣这件事相同的还有学习,收效甚微。
高三的学习压力剧增,一叠叠书堆在书桌,有做不完的试题试卷。常常听毕业过后的学长学姐说,好好珍惜,这将会是你们人生知识的巅峰。整个高三一共有十次模拟考,省考市考区域考试,杂七杂八,美其名曰锻炼了我们实战经验。
我的学习成绩却始终提高不了多少,反而像是坐上了滑翔伞,一路披荆斩棘,直线下降。最终,在第四次模拟,我的名次滑坡很严重。
“瑶瑶,最近学习状态怎么回事,”班主任一脸严肃,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这样的状态……。”随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低着头,不安与失落瞬时涌上心头。
回到家,父母在耳边唠叨着,这次市考模拟,单位里的同事儿子考了第一,随后生生上演成了一出混合乒乓双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瞧瞧你考的分数,你让爸妈的脸面搁在哪里。愈发激烈,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坐在沙发上,两眼放空。直到他们说,你把每天早上化妆的时间,用多点在背英语背功课上面,都不会这样,我妈径直走向洗漱台,将它们通通扔进了垃圾箱。
我拦着她,哭喊着让她别扔,但最终还是扔了,都没有了。
“如果不是你们生下来我是这样,满脸令人厌恶的痣,我也不会变成这样!”我声嘶力竭地朝她喊着,几乎用完力气。
此刻,所有我的弱点如个个活着的个体,曝在镁光灯下,展露无遗。它们像是一辈子被我保护起来的宠物,此刻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一瓶瓶化妆品破碎,落入垃圾桶之时,它们仿佛失去了庇护,每一个都活跃在我的脸上。
我怎么这么没用,我真是一无用处,什么都不如别人。我对着镜子大哭。
于是此类话,在此后变成了自己主观的否定,且根深蒂固,无从更改。没人会喜欢我的,都是因为这些痣,没人会夸奖我的,都是因为这些痣,我的成绩不好,都是因为这些痣。
以前,我并不是生活在这座城市,是上了初中随父母工作调配到这里来。
小时候,小伙伴们是爱跟我玩的,我就像是个假小子,来如影去如风的姿态,存在于他们的身边,记得有一次打弹珠,他们被人欺负了,是一群高年级的,我上去就朝着他们肚子,给了一拳,而那人想还手之时,被拉住,好汉不跟女斗,随后便萎萎而去。我的女侠形象烙印在了小伙伴们的心里,久久不能挥散。
我不但打架是好手,身手矫健也是我的特长。每当小伙伴们打羽毛球,球挂在了树上,或是掉落在了别人家的屋檐上,都会叫我去帮忙,而我也是义不容辞,通通将这些毛质玩具拿下来。我的女侠形象,也逐渐高大起来,用如今的话来说,高大的原因是这女侠贴近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后来离开了这座城市,我的欢乐也渐渐淹灭。一颗颗痣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跃然脸上,刚开始以为是生长的喜悦,到最后却变成了成长的后遗症,久久不去。同学们看到我,都会丢来一切关于痣的厌恶外号,麻婆,丑八怪,媒婆,大痣怪等等,我会难过到哭,但很快便也不再哭了。但这些嘲笑,却实实在在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开始变得不再与外界交流,不说话,当初那个女侠,已在内心与我挥手而别。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回过神来。自此,开始了自我的软禁旅程,企图用另一种弱项变强,来掩盖本身的无法更改的弱。疯狂看书,从早上五点半起床背英语单词,到中午回来做卷子,过目复习完所有课程,一切井然有序。我的心里想的全是,我要赶紧逃离这座城市,对,那一刻麻利地来,就能头也不回的走。此后,从第四次模拟考后,我就开始发奋了,由于基础不够好,学起来特别费力,报了补习班的同时,每晚都熬夜,于是第二天脸上除了痣外,还有冒发出的痘。睡前我会切很多片黄瓜敷在脸上,心里安慰着明早起来,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都会通通走。
我的这种有些另类的要强,变成了他人眼中的不与世俗,郁郁寡欢。而我再难与他们辩解什么,只有当他们的目光投视到我脸上脖子上布满的痣上,我才会低下头。
随后,我开始沉浸于这样的节奏里,我很少再照镜子,也很少用化妆品,出门上课就裹上围巾,从冬天厚棉款到春天保暖款,再到夏天浅薄防晒款。从最初怀疑害怕他们会看到我的痣,到最后心里想着,也没人提到,也许这些痣就真的隐身消失了。
后来几次模拟考试,我考得都很好,所以很自然地,高考发挥平平也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毕业的那一天,我们的青春被定格了,校门外一片欢腾。
我本想着在家,而同学邀请我去参加毕业饭局,就去了。出门的那一刻,我从每一丝皮肤,到黑头都清理干净,反复抹擦几回,直至望见自己是美白无暇,找不出瑕疵的。
而一开始出门,我是未曾想到过如此结局,脸上痣似乎就这样坦白于众。我躲在酒店洗手间,抹着眼泪,而越抹,那些成片的痣愈发明显,活生生像个小丑,仿佛在提醒着我,嘲笑讥讽就会到来。
后来,我没再回去酒席。走在夏天的城市里,黑夜混着月光,将我掩饰得完好,风吹着脸颊,那些痣像是一个个疤痕,迎着风,昭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