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于仅存的有关她的一点记忆)
一
夏日的中午,太阳燃烧着每一寸土地,知了叫几声后不愿再发出任何声响。天空一望无际,没有一丝行云。村子相当宁静,只有几家的烟囱冒着青烟。
红玉走到村口便停下来。
霎时,一阵热风吹来。村口的那棵老樟树在风里摇曳着,拍打着,像在欢迎她回来似的。红玉注视着眼前熟悉且陌生的环境,不由得落下几滴泪。
十六年了,一切都变了。村子前面的那口池塘已经寻不到荷花的任何痕迹,只有在太阳炙烤下垃圾发酵的臭味,不再散发清晰的荷香。原先瓦盖的老房子被拆的毫无踪影,变成了水泥的平顶小二楼。每家门前尘土飞扬的院子铺上了水泥,院子里划分小块分别种的西红柿、青椒也被不知名的花取代。
老樟树默默地守护着村子,记录着村子里的人进来、离开、出生、死亡。在老樟树的记忆深处肯定留有红玉的背影——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一位中年妇女背上哭喊着,用瘦小地胳膊不停捶打,老樟树就这样含泪不舍地目送着红玉不愿离开的背影。
对于红玉来说,只有村口的老樟树是亲切的,回忆是亲切的。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樟树俨然成为这个村子的象征。外来人很少知道村子的真实名字,但只需描述说在樟树旁边,便知道所讲之地。
每日村民从田间劳作归来,走在樟树下,总喜欢听一听樟树叶子怎样响;或者闻一闻樟树散发的清香,或者和其他劳动归来的人,在樟树下闲聊几句。仿佛这样能消散所有的疲惫似的,便怡然自得地回家。樟树每天如此,村民也每天停脚。
老樟树的生命顽强的令人惊讶。从我有记忆开始,老樟树的主干就是不完整的。主干中间有一个大洞,洞口显然生了疮疖,带着偌大的疤痕,不由得猜想老樟树之前是否经历了什么可怕遭遇。从洞口往里看,里面漆黑一片。在我小时候,是不敢往里看的,生怕从里面蹦出点惊悚东西似的。
关于这个洞,衍生出许多传说,其中最被村民接受的是垂皓老爷子所讲的“蛇精说”。
垂皓老爷子是村里唯一的五世同堂,他的名字是按照董氏家族的辈分取的,他是“垂”字辈儿,所以他的名字里有个“垂”字。“垂”字辈的下一代是“泉”字辈,接下来分别是“元”、“乐”、“安”、“道”……村民们大部分是“元”和“乐”字辈,可见,垂皓老爷子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一位长者,村里人都尊敬他,村中的重大事务、重大决定都与他商量。
垂皓老爷子说老樟树打他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儿,如今,他稚嫩的满是高原红的脸被岁月风化的千沟万壑,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成了耳聋的白发老头,用垂皓老爷子的话说,“一只脚已经迈入棺材”。可岁月却没有摧残老樟树,时间仿佛被凝固似的,老樟树枝叶更加繁茂,静默地守护村子,见证一代又一代村民的故事。
在垂皓老爷子五岁的那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突然狂风大起,乌云仿佛受到某种召唤,聚拢成黑压压的一片,笼罩在村子上空,随时要张开那可怕的大口吞噬村里的一切。到处弥漫着闷热的气流和恐怖的气息,大人面面相觑,小孩躲在娘的怀里,想哭又不敢。
不久,雷电交加,雨倾盆而下,远处一声刺耳的“砰”萦绕在村子的上空,之后便很快淹没在雨的嘈杂里。
雨下了四天四夜,第五天,太阳躲在云层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终于在村民的期盼中始出来。
数日不见太阳,到处飘着霉味、腐味。几天的雨仿佛不是浇打在大地上,而是在村民的心里,他们非常的焦虑,五天前拔出来的来不及收拾的秧苗此时已被雨水冲散,而插好的秧苗又因为无法抵挡大雨的冲击,耷拉着,奄奄一息。
“出…出…大事了,老…老…樟树被…被…被…雷劈了…劈了!”赖结巴的祖父在第五天的清早结巴地传达自己发现的大事。
村民相聚来到老樟树下,看着被雷劈开的老樟树,互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不知谁打破了宁静,“四天前的声音原来是这里发出的。”
听到这话,村民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便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难道是咱们村做了什么对不起上天的事,雷公电母动怒了?”
“树的年岁长了,容易引妖精。以前就听说过树里面有蛇精,专门在夜里吸食过路人的阳气。这雷肯定是劈蛇精的。”
……
村民们不相信自己触犯了天神,便相信是蛇精作恶太多,惹怒天神,因此“蛇精说”就一直流传到现在,也许会继续传下去。
三
“有鬼说”的由来,大抵在我们这群孩子心底扎根了。
老樟树曾经是我们的乐园,承载我们太多的记忆。它为村子带来一绿清凉,我们爱在这清凉地打闹、嬉戏。她是我们玩耍的天堂,在树底下捉虫子,掏树上的鸟蛋。树上的鸟窝毁坏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鸟却不见少。
孩子都是害怕鬼的,也相信这个世上真有鬼。在孩子的心中,是更愿意相信树洞有鬼。这个漆黑的洞里有鬼,是从安文的口中传出来的,其实他也是听他爷爷说的。
安文的爷爷,大家背地里叫他“老铁次”。“铁”是说他像铁公鸡一样,“次”:次毛,在我的家乡是吝啬、小气之意,可见他是村里出名的吝啬鬼,一毛不拔。老铁次平日里就神神叨叨的,特别相信神灵,曾诉说自己做梦游历阴曹地府,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记得安文有一次发烧,他不带安文去看医生,而是从香炉里捏了一撮香灰,放在碗里,又往里倒点开水,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念完后,直接给安文喝下。一星期之后,安文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安文的病被香灰“治”好后,神灵在老铁次心中的分量再一次加重,而且到处鼓吹自己可以借助神灵治病。
孩子总是调皮贪玩的,安文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他自封为“孩子王”,为了树立威信,巩固他的地位,总想方设法从家里各个角落搜罗出各种好玩的东西供大家一块玩耍,每次他回家“偷”东西时,我们便聚在樟树下等他,每次对所玩东西的新鲜感一淡,索性把东西扔进洞里毁尸灭迹,那洞里不知道被我们埋了多少无辜的“尸体”。安文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有几次被老铁次发现了,他拿起扫帚满村子追着要打安文,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便破口大骂。骂得累了,便双手插在后腰上,往地上啐一口痰继续骂,还含沙射影地把我们这群孩子都骂了。
有一次,安文从家里偷出一个手提的“煤油灯”,我们在老樟树下研究了半天,大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安文往灯里放蜡烛,压根没注意到老铁次走过来。待发现的时候,安文的耳朵已经遭殃,被拧得通红。安文使劲挣脱开,提着还没灭火的煤油灯跑到树洞前,顺手把它扔到里面,还冲他爷爷做了个鬼脸。
小伙伴们正准备离开,“砰”的一声从树洞里传出,我们吓了一跳。
“一群鬼娃子,现在冲撞了鬼,晚上就等它找你们······说了多少次,这洞里有鬼,你们小心被捉了去!”老铁次说道。
原本被爆炸声吓傻的我们,听到老铁次说我们冲撞了鬼,便更傻了。
“你不是会···会···会捉鬼··鬼吗?露···露一手呗。”赖结巴打这经过,他家的结巴仿佛有遗传性,总是结巴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老铁次“吓”的一声,从鼻孔里发出对结巴的蔑视。顺便骂:“这个死结巴,吃你家粮食了,爱管闲事!活该!”骂完又不解气地朝赖结巴的方向吐了一口黄中带绿的浓痰。看着赖结巴走远了,便胡乱念一通我们听不懂的咒语。又转过头不解恨地说:“鬼娃子,怕了吧?”又念了几句,拉着安文回家了。
当天晚上 ,我一股脑用被子包裹的严实,捂得满头大汗。但凡听到丁点风吹草动,便一激灵竖起耳朵既害怕又好奇的听,反复几次却也在害怕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吃好早饭,重新找到小伙伴们,听他们讲昨晚的遭遇,便觉得真的有鬼。安文说他爷爷回去又念了咒语,还在安文的床边放了一把剪刀,撒了一把香灰,说是有驱鬼的作用,安文便真的一觉睡到天亮,压根没听到我们口中所讲的各种声音。
孩子们更加相信老铁次的话,也相信树洞里住的不是妖精,而是鬼。
四
这天,安文打我家门口经过,一脸神秘地说:“你知道吗?红玉回来了。”安文的话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遥远的记忆深处,仿佛我们还是一群未长大的稚气的小孩,依稀记得那个留着短发的黑黑的姑娘。红玉这个被淹没了十六年的名字,再次充斥在村子里,十六年前的事再一次成为村子闲聊茶余饭后的谈资。
红玉是我们这群玩伴中的一个,十六年前她淡出了我们的视线后再未出现。说起红玉十六年前离开的原因,不得不提到她的父亲。
20年前,一批逃难的在老樟树下歇脚,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好奇的村民便聚在老樟树下,认真地盯着这群外来人。在之后的交谈中才得知他们大多来自安徽,因为洪水泛滥,被迫离开生养的土地。红玉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一个,具体他叫什么名字,我是忘记了,只记得他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小张。小张并没有像其他的逃难者一样,寻得一顿饭食便离开村子,它在村西头废弃的牛棚定居下来。一开始,村民都去找垂皓老爷子商量着把牛棚收回来,不能便宜了外来人,尽管牛棚棚顶上的茅草掉的差不多。老爷子或许是因为自己辈分高,要凸显自己的特别,或许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小张困难,便决定暂时将牛棚借给他住。
小张是个老实本分、踏实苦干的小伙,谁家农忙,都可以见到他帮忙的身影。他很快就融入村里的生活,村民眼看着小张将牛棚安置的有模有样,日渐认可并且喜欢这个外来的小伙,将他当做村里的一份子。村西头的桂婶家做了红薯皮儿,村东头的泉富大娘擀了面条,都不忘给小张送去一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民们老爱开玩笑说让小张当上门女婿,并问小张看上哪家的姑娘。有时候玩笑总会给人开一个玩笑,在不经意间成真,小张果真倒插门如愿成为村里的上门女婿。女方是元庆的妹妹元菊,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总是绑着两个大麻花辫,跑起来那两个大麻花伴随着胸脯一起跳动,直撩得男人心痒痒。
小张和元菊的结合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也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只是小张和元菊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元庆认为家里人单势薄,便让妹妹元菊招一个上门女婿,然后让这女婿改姓“董”。愿意上门的人有,愿意将自己的姓氏改变,男方家里很少有同意的,因此独身一人的小张便成了元庆重点考虑的对象。农村妇女热衷做的事有时候不是家务活,而是牵红线,要是成功撮合了一对,别提有多高兴。元庆把自己的想法同元庆嫂说了以后,立马得到元庆嫂的积极响应,趁热打铁,元庆嫂拎着一篮花生就去了村西头的牛棚。
元庆嫂天生长了一张巧嘴,这事三句两句就说定了。就这样,小张与元菊组成了家庭,新房就在村西头被改造的牛棚,宾客便是村民们。
五
几年里,小张从当初憨厚的小伙已然成为三个孩子的爹,眼瞅着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一场大的变故蠢蠢欲动,随时吞噬这个家庭。
红玉4岁那年,村里的老人在老樟树下闲聊,一位地理先生路过讨口水喝。也许是受了喝水的恩惠,地理先生决定为这个村子看看风水。
他说:“这个村子靠水吃饭,这……”
没等他说完,立马有人反驳:“农民都是靠水生存,没水粮食怎么生长?庄稼怎么活?”村民听了,被晒的黝黑的脸露出或看热闹或好奇的笑,并点头赞成。那人接着说:“这话不能瞎说,必须说缘由。岂不是我也会看风水,直接抢你那破饭碗。”又是一阵笑声,或是因为幽默而笑,或是因为嘲讽而笑。
地理先生又说:“这个村子依傍池塘而建,如果没猜错,村的东南西北方向都有一片池塘。而村子在冥冥中依赖这四个池塘的庇佑而繁衍生息”
之前笑的人转而相信“地理”说的话,确实在村子的东南西北方向分别有池塘,见有村民点头,地理先生继续说:“每个池塘有镇守的神灵,你们村子西边的池塘底部出现一滩淤泥,乌黑且冒着黑气,是邪气作祟。话说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但你们村今年要出现奇怪的死法,必须要好好“治理”一下。”村民一听说要“治理”,就不再听下去,想必这人就此想捞一笔。尽管也有一些人想继续听,见垂皓老爷子摆摆手,也便自觉散去。
“地理”口中所说的奇怪的事并没有发生,在日子天天过去中被淡忘。这年七月份的某个黄昏,和夏季所有的黄昏一样,被太阳虐待了一天显得憔悴昏倦,有一种令人心醉病态美。村民还未来得及欣赏美,便被突然的狂风大作所吓退。黑云恶狠狠蓄势待发,仿佛在等待某个时机张开血盆大口,将村庄直接收入腹中,无需咀嚼。一道闪电劈开黑云,将之分离后便迅速地合二为一,与闪电挑衅。平地一声雷,夏日的雷向来喜欢凑热闹,总会尾随黑云、闪电而至,又总是发出爆炸般震耳的声响。雷声过后,天地间立马拉出了大雨的帷幕。
倾盆雨如约而至,红玉爹外出劳作迟迟未归。红玉妈背着红玉三岁的弟弟,焦虑地望着令人喘不过气的雨幕,心中有丝隐隐不安,但很快消失,当看着红玉和姐姐开心的玩着“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心想:雨实在太大,冒雨回来,人会“闷”过去,小张可能在牛棚躲雨。大老爷们能发生什么事。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未回家,这个死男客(家乡对男人的叫法,女人称为“女客”),等会儿回来要好好骂骂,年纪越大越“变相”(家乡口语,大体指往不好的、坏的方向变化)。
滴答…滴答…时间就在红玉妈的万千思绪一分一秒的熬过,按照红玉妈多年的生活经验,推算此时快八点,雨在半小时前就逐渐变小,可仍未见小张的身影。“平日里,小张结束一天的劳动便立马回家,甚至不在村民依赖的老樟树下驻足,今天这个点还不回,不对劲!天这么黑,我一个妇女又不敢出门,怎么办?”元菊着急地在堂前踱来踱去,六神无主,“出去找,孩子怎么办?干嘛去了?还不回来……”红玉八岁的姐姐已经开始懂得一些道理,去找舅舅,看到妈妈因为爸爸还未回家面露担忧而建议。红玉妈似乎回过神来,快速将背上的儿子放在红玉面前,甚至来不及叮嘱红玉照看弟弟,伞也忘记拿,冒着雨去找住在村东头的哥哥——元庆。
元庆听了妹妹语无伦次的絮叨,终于明白怎么回事,意识到事情很严重,拿上电筒叫上本家几个男客外出寻找。
元庆他们在一棵树旁找到小张的尸体,也许是小张冒雨回家,雨势着实太大把他“逼”在半路,索性就近在树那儿避雨。如红玉妈想的那样,小张果然在避雨,只是不在牛棚,而是在一棵架有电线的树下,很凑巧地是前几天由于刮大风,吹倒了几棵架有电线的树,村民忙着“双抢”,谁也没有管这事,然而这恰好要了小张的命。
“地理”的话再次被提出,有人称赞他的神机妙算,有人相信真有邪气之说,有人满脸愁色害怕事情再次发生。在村民的思想里,在外非正常死亡的人尸体是不能运回家的,在大家束手无策不知如何解决的时候,垂皓老爷子提议就放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因此小张的尸体在老樟树下停放了几天,也是老樟树陪伴了他世间的最后几天。
六
小张的离世对这个五口之家无疑是个晴天霹雳,红玉做着白云悠悠的梦的宁静生活被搅得支离破碎。红玉妈不是没想过跟随小张一块离去,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想到如果自己死去三个孩子将何去何从。
世间的母亲何等伟大,愿意为孩子背负、隐忍许多,甚至放弃解脱的机会。为了孩子红玉妈默默咽下生活所有的苦楚,一心想着只要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便会过上好日子,再苦再累不过几年。生活的艰苦与心酸并没有击垮她,所有的委屈与苦难对于一位母亲来说都不足为惧,只是不得不整天为孩子的吃饱穿暖担忧。在那个依靠劳作生存的年代,妇女的力量何其弱小,外加三个最大只有八岁不能使其挨饿的孩子,红玉妈失望了。
元庆一开始还会分给妹子自家粮食,接济的次数多了,元庆嫂的脸色便随着次数的增多而愈发的难看,碍于兄妹情分以及小张死去的时间不长一直压制着内心的不悦。阴云积的愈厚随之暴雨的可能性愈大,被堤岸阻拦的水愈多决堤的可能性愈大,当然脾气也一样,压抑的愈多因一点小事而爆发的可能性也愈大,元庆嫂便是如此。
红玉家揭不开锅是常有的事,这次红玉妈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家中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弟弟不停地对红玉妈喊肚子饿。元菊自己挨饿倒没什么,可绝对不能饿着小张和自己的牵挂。元菊无奈,便嘱咐红玉去舅舅家借点米,红玉的嘴巴翘得老高,十分的不情愿,上次去舅舅家拿米舅妈令人害怕的脸色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插入红玉幼小的心中,四五岁的孩子是不懂人情冷暖的。红玉妈不想委屈孩子,也不勉强。弟弟一遍又一遍地喊饿,把红玉妈的眼泪喊了出来,红玉最害怕看到妈流泪,尽管妈偷偷地抹去。红玉还是拿着半升筒(竹木制品,一种量米工具)去舅舅家借米,尽管万般的不乐意。
舅舅不在家,舅妈在院子里晒辣椒制成干辣椒。红玉支支吾吾了半天,元庆嫂看着红玉手里的半升筒便知来意,皮笑肉不笑的对红玉说自己家的米也刚好吃完,还没去舂。红玉知道元庆嫂在说谎,前天刚看到舅舅舂米回来,拿着空的半升筒回家了。
元庆嫂在村里是出名的泼辣的角儿,元庆知道自家女客没拿米给妹子,不敢发作只嘟囔了几句。没想到这几句就如火点着鞭炮“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一样元庆嫂平日积攒的怒火这一刻全部喷发出来,破口大骂,祖宗十八代,代代骂一遍。元庆平日里对自家女客都是言听计从,这次可能觉得自己对不起妹子,元庆嫂又确实骂得难听,加之赖结巴站在门口看戏一般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还不忘结巴地说:“女……女……人,就得……得……得动手!”元庆心想平时村人都瞧不起的赖结巴,敢如此放肆,因为自己的面子都被自家女客给羞辱了,必须挣回点颜面。似乎动手是男人在女人面前赢回脸面的唯一方法,他扇了元庆嫂两巴掌。元庆嫂被打,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哭爹喊娘的像一只正在战斗的公鸡,跳起来直接扑向元庆,元庆的脸上立马出现“晒薯丝”般的状况(晒薯丝:指把红薯切成丝儿,晒在竹匾里。一般戏谑且夸张地说脸被指甲抠出多道痕。)这场夫妻间的争斗终于在邻居的劝说下停战。
这事传到红玉妈的耳朵里,偷偷地留下眼泪——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大哥。打架的事逐渐被淡忘,只是元庆再也没有往红玉家送过吃食,红玉妈再也没踏入元庆家的门槛借米。
七
就这样过了半年,某一天元庆嫂兴高采烈地进了村西头的房子,还没进门就大声地吆喝着:“妹子···妹子···天大的好事!”红玉在院子里面边照看着弟弟,边把白萝卜切成片,方便妈用竹篾穿好晒干。红玉没注意舅妈进来,只顾着低头切手里的萝卜,听到有人喊妈,便放下手中的活。见进来的是舅妈,红玉故意当作没看见继续干活。
“红玉,你妈呢?”元庆嫂满脸微笑十分热情地问红玉。
“不知道!”红玉没好气地回答。正说这话的时候,红玉妈拿着扫帚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半年没来过的嫂子,吃惊之余立刻嘱咐红玉搬凳子给舅妈坐。
元庆嫂看到妹子,露出有点谄媚地笑并凑到元菊的耳边,说:“妹子,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没等元菊任何回应,她继续说:“我娘家村有个男子,长得还算标致,一年前女客生孩子死了,大人小孩都没留下,现在想续娶一个,也愿意你带两个孩子过去。”
“我有三个孩子,带两个过去还有一个怎么办?再说我现在不想改嫁。”红玉妈推脱着。
“过了这村就落不下好处了,孩子还小,你总不能一个人拉扯。夫妻两个共同抚养三个孩子生活都困难,更何况你一个女人。”元庆嫂没有停下来且有继续说下去的趋势。
红玉妈觉得再听下去也不是办法,及时打断,说:“嫂子,要不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妹子,你是爽快人,快点想好告诉我。”元庆嫂觉得有点希望,说完高兴地回家了。
回家后的元庆嫂并没有闲下来,吃晚饭地时候不停给元庆吹耳旁风。说“妹子嫁过去肯定不会受苦,总比现在强。带三个拖油瓶不仅自己受苦,还要咱们接济,咱们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巴地,哪有多余地去给她啊。现在村里人都嘲笑说是我的过错,说我看家紧,自家妹子都不认,还不如旁人。你过几天去和妹子说说,毕竟妹子还是听你的。”元庆答应了,放下手中地碗筷,拿出自己的旱烟,点着,猛吸了两口。
元庆赞同妹子的再嫁,并不是自己不愿接济妹子,而是确实无能为力。一个女人带三个孩子太受累,改嫁说不定生活会好点。但是只能带走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怎么办?自己养肯定不行——不然天天吵架——家里那位肯定不愿意。元庆又猛吸了两口烟,待到吐出的烟消散在空气中,他敲了敲旱烟杆,起身回屋了。
几天之后,元庆没去找妹子,而是转而先去了垂皓老爷子家。元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和垂皓老爷子说清楚,继而表明了自己的难处,又询问还有一个孩子怎么办?
垂皓老爷子或许遇到过这种情况,或者认为自己是长者应该说出点后辈没想出的办法,他皱了一下眉毛便立马舒展开来,使人压根没察觉,说:“多一个送出去。”所谓送出去,就是过继给别人,与亲身父母不再相认、不再联系。元庆觉得这确实是个办法,只是送哪个出去呢?这又是一个难题。“送老二出去吧,年纪也不大,容易被别人养亲近,又是个女孩。”垂皓老爷子解决了元庆的焦虑和内心的纠结,和老爷子闲聊了几句农田里的事就去村西头找妹子。
元庆到妹子家的时候,孩子饿得大哭,妹子看着空空的米缸,眼里也闪着眼泪。看到门口出现的大哥,把眼泪又吞回了肚子。她清楚地知道大哥的来意,招呼着大哥坐下,让红玉带着弟弟到院子里去玩,弟弟因为饿不愿意去,被红玉硬拉出去。元庆先把妹子家的情况说一遍,又告诉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的悲哀以及不容易。紧接着又讲出再嫁如何好,不仅自己不用吃苦,孩子也不用跟着受苦。
在所有的困难面前,能够存活下来才是唯一。红玉妈自上次嫂子回去之后不是没想过改嫁的问题,只是自己有三个孩子,人家只接受两个,还有一个怎么办。三个孩子都是当妈的心头肉,哪个都爱,少一个都不行,即使生活拮据到极点也不能可怜了孩子。红玉妈说出自己的顾虑,“对方只接受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我总不能不管?”
元庆把垂皓老爷子的话向元菊说了一次,把老二送走。红玉妈想到红玉平时的乖巧与懂事,心中多有不舍,但是细想老大八岁了能记住很多事,老三是个男孩绝对不能送走,那只有老二了。
半个月过去了,寄养红玉的人家找到了。听说那家人只有三个儿子,一直想生个女儿却因计划生育控制得严,刚好红玉符合他家的需要。双方家长很快把这事谈妥了,红玉被送走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天,红玉还在樟树底下和我玩着丢沙包的游戏。我们正开心的时候,元庆嫂把红玉喊回家了。约摸着半小时,只见元庆嫂一手拎着一个袋子,背上背着红玉,从老樟树下经过。红玉哭喊着,用瘦而弱小的手不停地捶打着舅妈的背,可是无济于事,红玉还是被送走了,老樟树下在那一刻尘封了红玉瘦小的身影。
八
红玉用衣角擦掉眼泪,抬头望了一眼老樟树,便向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