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祖上可是发达了……”四爷爷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虽然不知真假,但不管怎样,现在终究是破落户了。
在乡里,再不济的穷人也有一间草房安身,但也有些浪荡子,早年耍钱喝酒玩女人,将家底败光了,到老来,女人早跑了,孩子也没有半个。身子骨也糟践得不行,干不动出大力的活儿——话说回来,即使干的动,这些“好汉”也不稀罕。但人非草木,也不是神仙,餐风饮露就过得潇洒,免不得还要想法子祭下五脏庙。这四爷爷,早年吃喝嫖赌,只在花场里游荡,懂得的都是败家的玩意儿,可这世间哪里有人出钱让他败家的?好在,这人有四短,难得一长。别看四爷爷别的不懂,唯有一样还算专精。是啥咧?唱戏。
唱的不是什么大戏,更不是我们常看见的京剧、秦腔、梆子戏……说起来就是没名儿,只不过在我们这四里八乡,乡里艺人才有的本地曲儿。每年农闲,唱戏的艺人就出来,在乡里面转悠,往往一人一挑,要不就是夫妻店。也没有勾脸画眉,水袖大氅,都是平时穿的衣服,只是额头多了一道红。男的扎红色三指宽的红布带,横拦三道,然后脖后飘洒着剩下二尺长的带子;女的则要巴掌宽的红色围巾,比寻常见到的都要长,最重要的是上面打成一个花式,寻常人是打不得的,唯有他们这一行里的女人才用,别人见了也都知道是唱本地曲儿的。就因为这个装束,所以本地曲儿虽然无名,但却有个别号,叫“红戏”,人们若是想听时,就说:唱个红吧。
要说好听吧,也算合辙押韵,有点九拐十八转的别致,但真和那些千锤百炼,多少代人传承下来的国剧比,还真就只能听听那股新鲜劲儿。但在这本乡本土,你想听正经艺人,什么艺术团的表演,那是十年八年遇不上一回。就前几年,杨家村的大富豪杨二愣子给他爷爷包了一出大戏,请市里戏剧团的一级演员小白灵芝来,还算是这些年头一等的盛会呢!所以,唱红真不是太正式的营生,没人专门干这个,大多都是农闲出来换几个零花,所以这正儿八经,长年累月就靠唱红过活,反而只有四爷爷一个人。
四爷爷唱起红来,是和平时不同的。他的身子骨虚,虽然不到五十,看起来却佝偻个身子,耷拉着眉毛,一头半黑不白的头发,整个人都没精神,走在路上也总往边上溜,走一过的人没留神,都看不到他。整天也没个新衣服穿,最常用的就是那件前些年乡里扶贫送给他的军大衣,袖口和领子都脏得下不去手,磨得发亮,离近了兴许还能闻到一股异味儿。而且,他这个人还犯懒,一年只洗上一回,有个念叨:一洗一年,一年一喜,人身上有气,洗多了伤身子。
好在乡里唱红的规矩是只在地头,不在家里,再冷也不能让唱红的进屋,所以太冷的节气也就没有这回事了。可四爷爷不能冷天就不吃饭啊,所以,除了硬挨上几天,等着天暖,还有就是自己跑到外面游荡一圈,也不知道去哪儿,反正年年冬天过去,都没冻死饿死,仍然栽栽歪歪,挑着挑儿给人唱红去。这是让我很奇怪的事情,我长大后,就一直觉得人若是饿死,必定是世道不好,世道若好,即使像四爷爷这样的人都不会饿死。村里长四婶子说的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矮子沟埋不下四赖子。
四爷爷是不与四婶一般见识的,他挑着挑儿,摇摇摆摆出了村口,到了四婶子门口,便高声唱一句:“月宫转百花儿开,急坏了亲妹子花仙一朵,酒醒时才悔迟,女人心肝。莫看这小冤家,横眉立目,偏有这一股风流醉心酥骨。”
然后他要是不跑快点儿,必要迎头被泼上一盆脏水,然后四婶子就要立起细眉,拧着身子,跳脚大骂四赖子怎不冻死。
他们到底有个什么恩怨,我并不清楚,但这种恩怨可能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成年后,我反而觉得这里面,别再有些什么桃色消息。这也不是什么凭空猜测,毕竟年轻时,四爷爷家里还真是殷实富户,要不也轮不到他混成如今的百无一用,废人一个。他的性子又是个喜好在女人堆里打转的,结下些孽缘都是容易想象的。四婶子这些年虽然清净,但早些年也是赫赫有名的一朵带刺儿的花儿。仗着一份姿色和三分泼辣,再加半点不打怵的性子,才能撑起个没男人的家,若说两人早年有过交往并不让人意外。
四爷爷的挑子不沉,要是不用这副架子,拿个包袱裹上,也能用。可四爷爷不干,做什么都要有个架势,唱红没有这副挑子算什么。
说起来,这副挑子确实精致,不是简简单单的东西。据四爷爷自己说,当年正经花了他一亩好地才换来的,是当初本地第一唱红艺人郭小红传下的一套家什,追溯起来能到前朝咸丰年间,郭小红的祖师爷”九丈红“定下唱红规矩的时候。挑子是一根扁担,前后两个木箱子,不知什么木头,轻,不刷油,却锃亮的黝黑色。前面的箱子装行头、道具和谱子,箱子盖儿里还画着一副祖师像,演出前是要祭拜的;后面则是一套吃饭的家伙儿,下面一个小火炉,精致小巧,火力好,上面是一口锅,半边柜子。柜子里面放吃的和碗筷。这是因为请唱红的艺人,惯例是不管饭的,也不让请进家里,所以唱红艺人都要自备饭菜。最让人觉得这套家什有点价值的就是,箱子里面搁着一套拇指大的小面具,瓷做的,却用铜丝嵌在里面,勾画出人物脸谱,看起来很像景泰蓝的工艺。但做的精致小巧,眉目宛然,一百单八将的水浒好汉、全本红楼梦的十二金钗、关张赵马黄的五虎将……都是成套的,可以说这副挑子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东西。据说还是九丈红唱红了本地曲儿,有了钱,专门到千里外找名师精做,世间也没有第二套了。
四爷爷随身总要带着这副挑子,就算大冬天出去讨个生活,也要找山顶药王庙的老和尚寄存下,他信这个和尚,比信自己都信,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将那副挑子押给别人了。唱红养活了他,这套小面具却是他的一个根子。
他和我说过:人哪,这辈子苦,要不被别人忙,要不为别人忙,等到有点时间给自己啦,却没几天活头了。你四爷爷这一辈子吃过、玩过,四里八乡最漂亮的女人,我一下子找来四个陪我玩了半个月,这辈子,钱什么的,都来的来,去的去,人总算是没白活。现如今,没钱了,也没力气了,可那些东西也玩得没劲儿了,唱曲吧,现在也不是玩儿,甭管高不高兴,我得唱,这样我能活啊!只有这面具模子,我每天摩挲摩挲,觉得就这么活着,还算有点趣儿。人哪,活得就是这点趣儿,要不受这大苦做什么。老和尚都说了,人活着就是苦,可我觉得他拜那佛爷也是苦,不过,他也得了那点趣儿,他得他的,我得我的。我的趣儿啊,就在这个上面了。
四爷爷说的时候可颠三倒四,但这话,过了这些年我却没忘。
我不知道我能找到什么样的趣儿,这些年忙忙碌碌,只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但到底人该怎么活,我还真不知道。
四爷爷可能知道,但他大概不会再有这样的趣儿了,那套面具碎成了渣子,”好物不坚牢“大概都是宿命,四爷爷一死,这些面具也都毁了,不是四爷爷做的,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闹闹哄哄的一屋子人,忽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便静下来——那些面具已经毁了,粘也粘不起,不知怎么烧制的瓷器,落地就碎得粉末一样,连铜丝也断成渣渣儿。挑子倒还在,可惜没人要,被庙里老和尚拿去了,供在寺庙院子后面,还念了一段经,我是听不懂,只知道是和尚答应四爷爷的。
四爷爷被葬在庙旁,那里曾经是他唱红时喜欢走的一条小路,隔着山就是他家祖传的地界,有他祖先的坟地,自从输了这块地,他就再没有从这里走过。当然,后来也没有什么你家我家了,但他活的时候,再没有到过。
乡里人都说,四爷爷一走,四乡八界再没有个正经儿的唱红艺人了。还有人说,有时候走过四婶家外面的村口,冷不丁还像能听见四爷爷唱红的声音,唱的正是他最喜欢唱的《百花仙醉戏人间》。
我也记着,好像是这么唱:
月宫转百花儿开,急坏了亲妹子花仙一朵,酒醒时才悔迟,女人心肝。
莫看这小冤家,横眉立目,偏有这一股风流醉心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