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橄榄树》之孤岛取暖

宋冉刚点开小秋发送过来的压缩包,就蹦出一张照片,正是那天爆炸时她摁下的快门——自杀袭击者满面微笑,拎着一包糖果。六七十个小孩子围在他身边,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等着分糖。而男人的衣服里冒出了青烟。——刚好是炸.弹爆炸的前一刻。

整张照片,看着温暖,和煦,背后却有着森然的冷意。

仿佛一个戴着面具的微笑天使,身后站着扬起镰刀的冷笑死神。


她甚至强迫自己努力回想,几乎产生幻觉——

她在屋内朝窗户外张望的那一刻,她看出那个人是恶魔了吗?她为什么没有提醒那群小孩子,叫他们跑开?!她为什么没看出来那个人是恶魔?!

为什么?!


李瓒离爆.炸物太近, 当场昏死过去;送到临近的战地医院抢救, 颅内受损,肋骨断裂, 刺破肝脏,小腿骨折, 更别提多处脏器受损和皮开肉绽的外伤。如果不是防护服,他早就丧命了。


一个月后,身体他处的伤在顶尖医生的治疗下逐渐好转,但双耳听力损毁严重。上头给他请了最好的专家治疗。然而一次次的手术后,虽有听力稍微恢复的迹象,严重的耳鸣和头晕几乎要废了他。

专家们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束手无策。

他像一台一次次被维修的机器,濒临极限。


圣诞节刚过,纽约市寒风凛冽。

陈锋立在医院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楼下是纽约市繁华的街道,街上一派节日气氛,可他无心看风景。

李瓒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虚空,窗外的风光像流水一样从他眼瞳里划过,不留半点痕迹。

陈锋忽想起李瓒刚被送回国的时候,一日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不愿意和外界有任何交流。一连很多天,他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有次护士给他换衣服,陈锋看到他后背上跟蛛丝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疤,触目惊心,才能隐约想象到爆炸那一瞬他经历了什么。

陈锋说:“阿瓒,别怕,会治得好的。杰克逊是全美最好的耳科军医,他之前给你做的手术不就很有效果,能听见一点声儿了吗?慢慢来,会好的。”

李瓒没应,一动不动。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低下头继续控制情绪。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三个月了。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竟会如此容易就和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还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萧条,全是落叶。警备部外军人在站岗,她上前去打听李瓒。得到的回应是沉默。

她执拗劲儿犯了,蹲在门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刚好碰上李瓒进出经过。

自然是无果。


这段时间,她状态越来越差。白天工作还能强撑。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不自觉在窗边枯坐数个小时,哪怕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一到夜深人静,她便觉自己是这黑夜中的一片孤岛。

而另一片岛屿上的李瓒就像消失了一样。他的梳子,他的苹果,他的红绳,他在月光下的一支舞……一切都像那天沙漠上的白色橄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他一起消失的是东国的一切悲欢苦痛,是九月二十六日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段惨烈的过往,还来不及疏通消解,就被死死密封起来,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因为,他们没有经历,没有见证,他们并不懂——一次战争而已,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呢。

人类的悲欢是并不相通的。所以,只有她被锁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来往的游轮里人们载歌载舞,夜夜笙箫。


宋冉扶着玻璃,呆呆看着他,心底忽然就安静下去。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脑中一片空茫。

她知道来不及了。

可就在他前面那个人走进登机口的时候,李瓒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扭头朝这边瞥过来。一瞬之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裹着羽绒服,头发凌乱地趴在玻璃窗外,两只手掌扒着玻璃,呆滞而无声地望着他。

目光对上的一瞬,她眼睛圆瞪,立刻张了张口,是“阿”的口型,后边的音却没发出来。

李瓒愣了好几秒,手中的票刚递过去,又抽回来,说了句:“不好意思。”

他从队伍中退出,大步朝她走来。

宋冉鼻子骤酸,眼中泪光闪烁。她怕丢脸,赶紧眨去泪光,抿着唇回头,眼睛亮亮的,乖乖冲他笑。

李瓒来到那面玻璃前,站住了。

隔着一面玻璃,他低下头看着她,眸光深深,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绪,却又一如平常的淡然克制。

他目光清澈,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故人重逢,又像夙愿得成;就那么静静看着,淡淡笑着,弯弯的眉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悲哀,转眼又恢复平和安静。

两人都无声地看着对方,那样浅笑着,微红着眼眶。

过了足足十秒,他才拿手指戳了戳玻璃,指了下她的脸,说了句什么。

宋冉看不懂他的口型,摇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笑笑,没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上次一别,竟已是四五个月前。好像有些陌生了,却又像依然熟悉。

李瓒问:“你还好吗?”

这句她看懂了,赶紧点头:“好的呀。你呢?”

他也笑着点了点头。

宋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知看清楚了没,没答话,只是眼里含着笑,低头看了眼她的箱子。

就在那时,宋冉忽然发现他右侧的耳朵有些异样。刚想要看清楚——那边,登机的队伍已经完成最后一张检票,地服人员说了句什么,李瓒扭头去,答了句话。

他回头看她,无声地说:“要走了。”

宋冉心里一酸,只能点头,忽又急得扒住玻璃,道:“电话!电话!”

他点头。

她一时脑子短路,都想不到用手机,急急忙忙,直接拿手指在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他一瞬不眨盯着她的手,拧着眉,飞速记下那串数字。

她写完了,他还抿着唇蹙着眉,在心里连续背了几遍。

她望着他:“记住了吗?”

他又在心里回想一遍,点头:“记住了。”

她脸上终于绽出大大的笑颜。

他亦笑了,指一下右边,说:“走了。”

“嗯。”她连连点脑袋。

他朝登机口走去,走到半路,回头看她。

她还趴在窗边,巴巴望着他。

他冲她招了下手,无声地做口型:“拜拜。”

她赶紧抬起手,摇了摇:“拜拜。”

他很快检了票,走进登机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消失在视线里。


宋冉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不锈钢又冰又凉,寒意从手指直抵心底。她缓缓落下手,将冰凉的手指塞回口袋,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楼道里北风直灌,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她点开李瓒的号码,要拨不拨的,拇指在冷风里颤抖。

十几秒后,手机冻关机了。

她将冰冷的手机收回兜里,走出了楼道。

这个冬天,好像无休无止地漫长。

宋冉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不锈钢又冰又凉,寒意从手指直抵心底。她缓缓落下手,将冰凉的手指塞回口袋,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楼道里北风直灌,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她点开李瓒的号码,要拨不拨的,拇指在冷风里颤抖。

十几秒后,手机冻关机了。

她将冰冷的手机收回兜里,走出了楼道。

这个冬天,好像无休无止地漫长。


李瓒从小到大并不太擅于表达内心的情感。快乐,喜爱,悲伤,绝望,一切都是温和平静的,微笑以对。

很开心的时候,笑容也内敛;很痛苦的时候,泪水也无声。


他放下汤匙,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调出通讯录,点开那个星标的号码。

他在心里组织着道喜的语言,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摘了围巾,脖子上有很长的一道伤疤。

忽然间,窗外的风声停止了,电视机里的声音也消失了。

世界很安静。

他回头看玻璃窗外飘摇的树枝,正吃饭的父亲,电视屏幕上无声的画面。他像站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

他低头看手机,退出了通讯录。


李瓒说:“目的正确,不代表结果就是正义的。”


她心里忽隐痛了一下,说,“一件事情,起初真实正确的目的和过程比较重要。拿结果去反推初心,有些偏颇。”

李瓒听言,沉默半刻,说:“我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觉得,有些时候正确的目的并不能给错误的结果一个豁免权。错了就得担责,不论初心多么良善。”

宋冉安静了一瞬,垂下眼眸,轻声道:“可……因为错误或者不完美的结果,而彻底否定或歪曲一个人原本好的初心,有些残忍。”


她随着人.流走向路对面。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他也在过马路,侧影高高的,中午淡淡的光线洒在他头发上。

李瓒随着人群走到路边,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十字路口的斜对面。宋冉已经过了马路,走远了。

他收回目光,手落进兜里,继续往前。走过两栋楼房的缝隙,有风吹过。

他心底安静无声。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她忽然停下来,扶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可肺部无法接纳,像要冰封炸裂。

谁来拉她一把啊。

她眼前一片潮湿,两颗泪砸落下去。

冷风之中,手机响起来了。

她站起身擦掉眼泪,是李瓒。

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没做声。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你在哪儿?”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朋友。”他说。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李瓒在她旁边站着,低头观察她。她神情空茫,很挫败,像被人遗弃在街边的小动物。

他上前一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今天累坏了吧?”

很平凡的一个问题,却叫她霎时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望夜空,路灯照射着干枯的树干,冬夜里没有一颗星。

“我猜你很累,”李瓒轻声说,“应该有很多人给你施压了。”

宋冉还是没做声,只是一下一下揪着手指。她很害怕眼泪会出来。

“不过,更多的人是支持你的。”

“全都是网友,”她这下开口了,“身边的人,没有……”

只有他来了……


黑暗而寒冷的夜里,李瓒脸色煞白。

他们没有争吵,说话也不大声,却句句捅刀见血。

两人对视着,沉默,安静,或许到了这一刻,终于发觉,陌生了。

他们竟站在对立面上。

最终,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李瓒站在巷子口,正是去年他开车送她过来的地方。

因在冷夜里等候太久,他微微缩着肩膀,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睛却依然清亮。

他静静看着她,一如当初在机场候机厅的那个眼神,似温柔,似悲伤,却又更坚定。

一瞬间,所有的心酸委屈像江水般漫涌上来。

宋冉呼吸不畅,立刻朝他走去,却是李瓒先开口:“宋冉,我有话跟你说。”

“我说谎了!”她急迫地打断,眼睛紧盯着他,“这半年来我过得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她仰着头朝他微笑:“我对你笑是假的,我说我很开心是假的,什么家人都好、工作顺利,统统都是假的。是我装的。……就像现在这样……”她咧嘴冲他一笑,笑得很难看,笑得眼泪盈满了眼眶,“你看,我今天过得很好。我在说假话,我说了好多假话。我今天过得像要死了,我每天都难受得像是要死掉了。我……”

情绪汹涌而上,她蓦地哽住,哭不成,笑不成,竟不知该用如何表情面对此刻荒谬的自己。

“我也骗你了。”李瓒微微一笑,目光烁动,似是眸光,又似泪光,“我现在过得很好,很轻松,拆弹很危险,我不想干了,不在乎了,都是骗你的。我其实……”他轻轻摇头,嘴边的笑容令人心碎,“……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话语出口,他痛得像是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他抬眸看下天,吸着气,红着眼眶,压住声线中的颤抖:“对不起。昨天我不该跟你讲那些,我不知道candy的事,不知道你经受的压力……我只因为自己走过绝境,怕你也遭遇,才去阻拦你,质疑你的判断力。对不……”

“不是!”她摇头,泪水滚落脸颊,“是我对不起,说了太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哭道,“是我情绪不稳定……也是我固执不听劝,造成现在的局面……我早就不能做记者了。早就错了……

可你不要生气,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因为,只有你了……只有你……”

她已是满面泪水,泣不成声,根本无法再组织语言:“我……没法对任何人说。阿瓒,你知不知道……我没法对……”

她双手捂着口鼻,深深低下头去,哭得不能自已。

他红着眼眶,吸着气咬紧下颌,竭力抬起头。夜空仿佛在晶莹闪烁。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发间

“我知道。”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

因为我也一样。

因为这世上就没有感同身受;

因为说出口就好像,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脆弱?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无能?

征战沙场的士兵回到安宁的国土,人们欢声笑语,没人听得见那段记忆里的炮火声声。

在这和平的年代,战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丑陋、私隐、不可为人知。

外人瞧见了,或猎奇一窥,或不屑一顾。他们看不见那道伤疤下的抽筋挫骨;他们不知道它看似愈合却会在阴雨天叫人痛不欲生。

而兜兜转转直到今夜,才终于碰见那个同样从战场上归来的人,形销骨立,满目凄零;那个有着同样伤疤并夜夜发作痛彻心扉的人。

就像那天见到的白色橄榄树。

没见过的世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过那样的盛景,永远不会理解天地间竟有过那一瞬的温柔。

没见过的世人们大声说:“这世上不可能有白色的橄榄树!”

可只有他/她知道,白色橄榄树,是存在的。

因为那天,他和她,一起看见了。

庆幸啊,那一刻,蓝天沙地的白色橄榄树下,他/她在身边;证明着,她/他不是在梦中。


等她出去,李瓒坐在沙发上, 微弓着背在烤火。

他双肘搭在双膝上,一双手匀称修长,在暖炉上头随意翻转。火光映在他指间, 照出粉嫩的血肉的颜色。他的脸上也映着温暖的红光,只是,那平静的表情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自今年再见,宋冉就没见过他此刻这样的神情;或者说从前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仿佛那炙热的火光都无法将他眼底的寂寞融化掉似的。

她想,这半年来,当她没有面对镜子,没有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神情。

宋冉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也微弓着身子烤火。她的手和他的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也不远。


李瓒握着杯子,问:“从东国回来后经常哭吧?”

宋冉低眸道:“不会哭出声音。”

李瓒说:“因为926么?”

宋冉的手僵了一下,轻轻“嗯”一声,自我反省地说:“可能因为我不够坚强,所以总是觉得很痛。”

“没关系。”李瓒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宋冉抬眸看向他,他微低着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格外柔和温暖。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批评她的脆弱,她的不够坚强。从来没人跟她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李瓒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candy是什么心情吗?”

“什么?”她的心略微缩紧。

“照片里的世界给人感觉悲哀,凄凉。但同时又很骄傲,感激。”

宋冉愣了:“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照片的拍摄者。她让世界看到了一个国家的苦难。认识她,我觉得很荣幸。”

“我的安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我认为,只有跟你并肩作战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你。我想,”李瓒抬起眼眸,直视她,“我至少比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更有发言权吧。”

他的目光坚定而又温和,竟似带着力量,穿透她的眼睛,温暖地撞击至她内心深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细碎聊着。

安慰,好像没有;劝解,也好像没有。

只是倾诉,聆听;仅此而已。

屋外冷风呼啸,屋内渐渐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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