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你爱到孤家寡人


我至今记得与小哲的初遇,是在一个自助晚宴上,她不多言,亦不多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那神情,让我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得其乐。她的棉麻服饰与素颜在那些衣香鬓影里,显得那么孤单朴素,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

她只喝白开水,一壶水喝完了,自己动手去烧。看着电水壶嘴喷出的氤氲热度,我的心里蓦然一暖——这,应该是这样的场合里,最独特的温度了。我知道,那样场面的应酬与寒暄里,其实都包含着强烈的个人目的和世态的凉薄。

水开了,我有意地过去借了一杯,她很开心地对我说:“你若不帮我来喝,它们很快就凉了。”她真会说话,但我知道她的话里,不是交际的随机应变,而是,她真的心疼那曾经沸腾的水,凉掉。

我必须承认,那一刻,这个看上去明显比我大的女孩或女人打动了我,因为一杯水的原因。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难以搬上桌面的理由,但每个人的一生都可能为感情沦陷一次,我觉得,她是我的那一次惊天动地。

不问身世,不问未来地,我开始追求这个女子,知道她叫小哲,大我八岁,知道她离异单身,知道她在一家五百强企业里做质检员。

这些,就足够了,至少,我有追求她的权利。我迅速地跟前女友提出了分手,但我没有想到,这会给小哲带来那样大的麻烦。

我是在跟前女友分手的一个星期后,主动约会小哲的,以请她帮我们公司化验一个产品的名义。那天,我给她带来了一个德国产的开水壶,其超强的保温功能,可以让沸过的开水保持在九十九度。

小哲说:“其实,让我帮你的忙,纯属只是一个借口,你只不过是想送我一个开水壶,对吗?”她坦白地看着我,我也只能诚实作答:“那天见过你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她说:“谢谢。从小到大,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一见钟情。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一次,我们相谈甚欢,我被她吸引,为她的从容淡定不矫情。然后,在我们为抢着买单而相持时,我的前女友出现了,她骂小哲老女人,想老牛吃嫩草,说她不要脸,我本能地护在了小哲的面前,对前女友说:“再多说一句,别怪我对你动手。”前女友冲到我的鼻子下面,昂着脸对我说:“你打呀。为了一个这样的老女人,你离开我,你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举起愤怒的手掌,小哲托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对我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与她分手,我都觉得,你做得对。”

然后,她离开了。

再次见到小哲时,是两个月后的事情,这期间,她出差去了杭州,每天,我都会想念她,我终于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是多么地伤感而温暖。常常,可以对着她灰掉的QQ头像,一直发呆,却不觉得无聊。

这次见面,她并没有再提上次的不愉快,我打开手提电脑,让她看了一组相册,是她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是在这两个月里,我做的全部功课。在相册的最后,我这样写道:老天没能让我与你生同时,但,我这找寻你成长痕迹的过程里,试图与你青梅竹马,请允许我说“我爱你”。

不是没有想过,对我的这种唐突,她会有的反应,甚至是她的出离愤怒。只是,她依然说的是谢谢,然后她说:“我相信你的诚意,也很钦佩你的勇气,可是,小朋友,爱我的后果会很严重,我不希望给本来可以静好的人生,安排太多的挫折坎坷。好吗?”

我说不好,并开始公开地追求她——去她的单位接她下班,每天早晨等在她的楼下,将她送到单位后,再跑步去上班,有时中午会打车去她的单位,只为在楼下看她一眼,然后再急三火四地打车回单位上班。那夏的台风过境时,万里空巷,我徒步走到她的家,站在楼下给她发短信,一直陪她聊到天明,然后,第二天,雨过天晴,台风走得了不踪影,她穿戴整齐地下楼,准备上班时,看到了如木雕般的我,那一刻,她哭了,她说:“你不要这样,我只是一个小女子,也会被感动,也会因为感动而爱上,我不希望让彼此的生活都变得兵荒马乱。”

我说:“我不知道拿什么来让你相信,小八岁的爱情也可以真诚,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幸福。”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出差,我知道她在逃避,逃避一份相差了八岁的姐弟恋。我们都不足够坚强,去抵挡外界的流言,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抵挡爱来时的汹涌,所以,只能逃。

可是,那时的我,很清楚地明白: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她,我可以活下去,但,跟死了没有区别。

所以,几经挣扎,我还是在七天之后,买了一张那城的机票,意外地出现在她开会的现场,霸道地吻了她,然后,将她从会场带走,直奔宾馆,用我所有的青春,燃情……

她战栗的幸福,我知道,她流泪的矛盾,我也很清楚,我只能用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掠地来告诉她,有些爱,跟年龄无关。

我说:“小哲,爱我吧,嫁给我吧,你得让我活下去。”她说:“我答应,我会去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现在,你必须听我的,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好好工作,好好对自己和别人负责。”

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在机场,我又改变了主意,片刻的分离都会令我坐卧不安,于是,我在她前脚送我离开时,后脚又出现在她面前——所有同行,都让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我不在乎,我就是要把她逼上感情的绝路——任性,是我的权利。

回到我们生活的城市,我把小哲强行带到我父母的面前,告诉他们我要与她结婚。妈妈的反应自然可想而知,很确定是这个年长我八岁的女子勾引了我,妈妈甚至拿出我从小到大的成绩单向小哲证明:“我儿子一直品学兼优。你有婚史,有阅历,你人长得也不丑,你放过他吧。”

小哲尴尬地站在那里,而我的态度极为过激,清楚地对父母说:“我只是通知你们,如果你们不同意,要么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要么,就等着到浑河里,去打捞我的尸体。”而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对小哲说:“你也看到了,他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成熟男人的作法?我只请求你一件事情,那就是先让他冷静下来,理智下来。”

小哲说:“我会的。不管怎样,我还是说一句对不起吧。”

接下来的日子,承受压力最大的人,当然是小哲。母亲找到她单位的领导,当着很多同事的面,请求她放过我。还有我的前女友,居然找到了她儿子所在的小学,将她妈妈“勾引小男生”这样的事情,弄得尽人皆知。为此,她那个与她友好分手的前夫,对她动了手……

看着她躺在病床上,整个脸肿得面目全非,我泪如雨下,可是,我真的不想放弃,我对她说:“小哲,这是爱情必然的代价,这是爱情最艰难的时刻,挺过去,一切就都会过去。我会用我所有余生,对你好,让你知道,我值得你付出这些代价。你不是比我大八岁嘛,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先我而去,我不会再活下去……我保证。”

那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父母先后入院,他们甚至帮我联系好了去法国的事情,想让我离开。可是,我把那些手续撕得粉碎,我哭着对他们说:“你们太自私了,为了自己可怜的面子,就可以毁我一生的幸福。”

我开始绝食,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招了。第七日,意识模糊时,我看到小哲,她说:“我答应你,咱们试婚吧。但你得答应,如果真的一方感到不合适,我们要给对方自由。”

刹那间,阳光回到我的生活里,尽管身体已经无力站立,可是,我感觉得到,幸福来袭的那种眩晕。

就这样,我和小哲同居了,尽管父母依然反对,可是,他们至少还是不愿意失去我这个儿子。

试婚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很快乐,小哲总是有办法让这个家温馨快乐,就连做家务这样无聊至极的事情,也会被她的调笑变成了游戏一般地好玩。还有,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目光,她总是很轻松地给出答案:“这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公。”尤其是在我父母那里,她总是对于我妈妈有意的为难,抱之一笑,我问她:“不委屈吗?”她说:“如果我儿子有一天,像你一样,娶了个大她八岁的女人,我可能比她的反应还要激烈。可爱,而可怜的妈妈呀……”

每年的年假,小哲都会带我去外地走走。出走的感觉真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一到两个星期。走出去,才知道,其实自己有多么地爱身边这个女子,身在哪里,她就会把心带到哪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小哲指着地上的两株小草,告诉我,它们一个叫“欧千里光”,一个叫“苦荬菜”,她说:“在你眼里,它们或许只是普通的两棵小草而已,可是,你知道吗?它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草原上的吗?”

我睁大了眼睛,然后,小哲告诉我,三千多年前,一个来自欧洲的姑娘与一位来自山东的小伙在草原上相遇,并相爱,但这是当时的文化所无法接纳的爱情,所以,他们都无法回到家乡去,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姑娘回到家乡后,带回来了欧千里光的种子,小伙则带回了苦荬菜的种子——这两种野草,在他们的家乡都是生命力最为顽强的一个,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三千年过去了,姑娘和小伙早已托身草原的泥土之下,当那象征着他们爱情的草,却在这草原上生生世世,秋枯春荣。

我当然知道,小哲要告诉我什么,不管哪种形式的爱,都需要用心的浪漫,以及最真的平淡,幸福是一件如此私人、如此感性的事情,何必要等接受天下人的参观?岁月是一个长跑,十年,二十年之后,还有谁,会对这场爱评头论足?

可是,生活总是那么多的拐点。

曾几何时,小哲开始对眼角的那用放大镜才可见的皱纹诚惶诚恐,对自己那小小的肚腩大呼小叫,她开始节食减肥,她开始相信各种美容产品,她开始追问:“我是不是又老了?”

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她:“你再老,再老,我都会爱你。”但,这句话的效力越来越有限,有时,疗效都坚持不了一个小时。她越来越不开心了,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哲正在走远。她会查我的手机,为我看哪个女孩子超过三秒而大吵大闹,她逼着我辞职的原因特别搞笑,我部门的女孩太多,任何一个都比她要小。

我们的生活从曾经的鸡犬不宁,走向了新的鸡飞狗跳。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三个月,然后,小哲不再闹了,我回到家里时,她不是吞了安眠药,就是割了手腕躺在浴盆里——我崩溃。

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我,她的抑郁应该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一年的时间里,小哲曾经多次找过这个心理医生,她一直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力,来自愈。她说:“我有力抵抗世俗的傲慢与偏见,但我却无法面对岁月的提醒。八年,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心灵的天堑。越爱,越惶恐。”

原本,这爱,对于她来说,其实一直是一份压力。看着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的小哲,我的心很疼。我不是全天下第一个姐弟恋的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毫不怀疑这爱的赤诚,可是,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爱,对于她来说,也伴随着负担。哪个女子不希望在被亦兄亦师亦友的男子面前,被呵护,被宠爱,被灵魂覆盖?!

看着她疲倦纠结的睡容,惭愧内疚扑面而来,我还能记得初遇小哲时,她把白开水喝出拉菲般的淡定从容。而我,就像一只莽撞的兔子,不管不顾地闯入她的生活,从此,面目全非。

我从小哲的包里拿出化妆镜子,仔细看着镜子里的我们,我知道,我们相差的,不仅仅是年纪,还有心态,我从未站在她的立场上,把我换作她,去想她的世界。她需要对抗的,不仅是外界的目光,还有岁月的公正,她连慢慢老去的从容都失去了。

小哲很积极地接受治疗,而我,则接受了单位的外派名额,去非洲任职。尽管我知道这个选择,对于小哲来说,是又一种残酷,但我必须在她还足够年轻时,做出这个决定。

我没有想到,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她说:“谢谢。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你也知道爱是有条件的。”

远走非洲,是我为这场爱做的救赎。

我至今能够感觉得到离别时的撕心裂肺,但我明白,爱一个人,不要给她太多的轰轰烈烈,而是让她爱得安乐,并终生沐浴在被爱的幸福里,而不是让她爱得压力重重,爱到孤家寡人……

离开后,我们依然是知己,重要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之中,悲也好,喜也好,都由心由性,都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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