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那年……

复读那年的夏天,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年,窗外肉眼可见的热浪翻滚,窗台上放着的玻璃瓶变得烫手,连那盆不知名绿植的叶子也变得软绵绵的趴在盆底。

补习班的大教室里挤满了人,头顶的吊扇呼呼作响,可却感觉不到丝丝的凉风。窗外的蝉叫声,吵杂的人声,呼呼的扇风声,书翻得哗啦啦响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凳子挪动的刺啦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一股的汗水的味道,同学们彼此之间呼吸可闻。我的汗水哗哗的往下流,胳膊肘在书本上放一会儿,就能溻湿纸张,这一切都令人感受到压抑和窒息,我感觉自己就跟曝晒在阳光下的鱼儿一样。

教室里挤了四列桌子,一列两排,一排能坐八位同学,共有八排,不过不必担心,越往后教室里的空位会越来越多,那些受不了压力的同学,那些有了其他谋生之路的同学,那些考了艺校的同学,那些考了幼教的同学,会把位置腾出来的。

教室两边的走道搁了好多纸箱子,里面搁满了各科的考试卷子和各种的参考资料书。靠里面的同学也会在桌角侧边挂一个大塑料袋子,塞满了画满各种符号的卷子。书桌上是堆得恨天高的课本和笔记本,偶尔可以看见一颗黑色的脑袋冒了起来又钻了下去。

教室后面,左边的墙角放着两个空着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大家的作业和新印刷的还没发下去的试卷,浓浓的油墨味道飘散开来。桌子旁边隔着一个大号的垃圾桶,插着几把磨损严重的扫帚和一个缺了把手的畚斗。垃圾桶里装满了矿泉水瓶,瓶子被挤压成各种形状,有的里面还塞着不知道哪科的试卷,被水沾湿,黏糊糊的附在瓶壁上,瓶盖不知所踪,张着的瓶口,扭曲肿胀的瓶身,像一条濒临死忙的鱼,张大嘴瞪着眼睛。

讲台上,讲桌和椅子占据了左边的一角,讲桌角放了几盒白粉笔,两盒红粉笔,旁边是哪位老师忘记的泡了茶叶的水杯,再旁边是磨得软踏踏的粉笔擦。窗外漏进几缕阳光,这时候,粉笔灰尘会在板擦上欢乐的跳舞。

黑板的上面,有八个大字和一面小红旗,具体写了哪八个大字,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些鼓励人心的话,中间的是一面鲜艳的小红旗。黑板的左上方是一个空着的电视架子,这个教室不需要要电视,这里就一直空着没装,没有人会在这里看电视。黑板右边的墙面上贴着一张薄薄的粉色卡纸,卡纸上挂着大大的倒计时牌子,上面的数字有粉笔擦般粗,颜色深黑,仔细看,那数字中间的两点仿佛两个枪孔,一只隐藏在黑暗中的手端着枪瞄准了你,两边的数字还会动,会拧成一股绳,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绑起来,拖到黑暗的地方。

我复读的这一年都要在这个教室度过。天气实在太热了,大家的脸上都呈现一股颓败烦躁的表情,这表情被汗水冲掉,又重新爬到了眉骨上额头上。

我那股全力以赴重头再来的劲儿,在这样的一个夏天,这样的一个时间里,突然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烦躁和怒火,眼睛里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只想冲出这个地方,去哪里都好,做什么都好,但是理智和胆怯又在束缚着我,将我锁死在这个位置。

就是这样的环境下,就是这样的心境下,我遇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满脸笑意的人,我喜欢叫她软软,软绵绵的胳膊和软绵绵的肚子。

软软个头偏高,皮肤偏白,微微有点胖,整个脸圆圆的,留着齐刘海,高马尾,带一幅老式的框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很温暖,很治愈,她就坐在我旁边的旁边。

我们其实之前就认识,还是一个班的同学,但是并不熟,尽管她当时就坐在我后排。

这个姑娘平常叽叽喳喳,对同学之间八卦了解很多,成绩却不太理想。遇见她我是比较意外的,她那样的性格可不像是能来复读的,可是她就站在你面前,热情的跟你打招呼,那股自来熟的热情,冲散了一点点热意。就这样神奇的一个人,在我即将坠落的那个夏天拯救了我。

我是一个很沉闷的人,性格腼腆,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跟谁都很慢热,跟同学们也很少交流,朋友也少。可她不一样,性格大大咧咧,跟谁都能聊得热火朝天,男女老少,有大家都喜欢的性子。

我对她的最初感情是复杂的,她的笑容过于刺眼,和这个环境个格格不入,她的语调过于欢脱,和这个氛围迥然不同,但是却又致命般的吸引着我,让我不知不觉陷入其中。我的内心是矛盾而嫉妒的。

在来这短短的几个周时间里,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张很深很深的网中,像那条不能呼吸的鱼,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使我难过,使我焦虑,使我痛苦,然而我还得在这里继续挣扎。

人的负面情绪是丑陋的,一个脾气古怪,性格极端的人,很快就失去了自己的同桌,即使这个同桌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觉得喘不过气,需要一次爆发,一个出口,仅此而已,很不幸,我的同桌成了靶子。更不幸的是,这次爆发以后,没有人愿意和我做同桌,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不配拥有同桌。这个时候,这个叽叽喳喳的姑娘,愿意为了我们过去的“友情”跟我坐在一起。

我太想知道她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她为什么在复读班里还能如此快乐,她像一颗闪耀的星星,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像一株生长在阴暗湿冷地方的杂草,看见了阳光,就想拼命的依附,那种快乐阳光的力量深深的吸引了我。我如愿以偿,软软搬过来的那天,我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血液在全身欢畅的流动着,空气里都是愉快的气息。我得逞了。

成为了同桌之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更令我快乐。

每天上课来得早的时候,软软总会帮我整理好桌面,擦干净桌子,还时不时的会在我桌子兜里塞点小零嘴。

上课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很认真,一节节课下来,我发现软软其实很聪明,领悟能力和思考能力很强,尤其是在数学解题思路方面,反应极快,思路超清晰。以前倒是我小瞧她了。

课间的时候,以往我都会抓紧时间翻翻错题集,或者做篇阅读理解,她来了以后,彻底打破了我的习惯。

软软知道很多有意思的小段子,她知道很多同学老师的小八卦,或者说她有很好的口才,任何简单无聊的话题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另外一个模样,讲笑话的时候,她整个脸都泛着笑意,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非常有趣。

最重要的是,软软很懂我的“心思”,从来不打扰我学习或者小憩,都是在前后桌展开交际,然后间接吸引我的注意,我也总是“上钩”。

长期下来,这样愉快的课间休息缓解了我的脑部疲劳和身体疲惫,整个人真正的得到了休息。

晚自习是我最喜欢的时候,漫长的两个多小时,你可以集中精力做一套试题,或者攻克白天遇到的难题,但这段时间也往往是最容易疲惫的时候。经过一白天的奋战,身体叫嚣着疲劳,脑袋嗡嗡作响,有时候遇到一道难题就要花费一晚上的时间。

从前的学习习惯或者说性格因素,导致我很少向同学或者老师请教,羞于向别人展示无知。这个时候,解不出答案让我很是烦躁,以前我都是默默消化,现在我有了一个小伙伴,软软很细心,当她发现身边的同桌开始焦躁,坐立不安,不停抠头发,呼吸变得粗重的时候,她会抛出橄榄枝,主动来帮我分析问题,给我写一堆推演过程,图形和辅助线画满了整个草稿纸,整个阶梯思路条理清晰,这样的帮助很难让人不接受。

复读的那年,是MP3横扫学校的一年,学校里的大部分人,复读班里的大部分人,都喜欢在上自习课的时候,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周杰伦的歌,做着头疼的习题。

对我而言,音乐可以使我安静下来,能使我的内心平静祥和。但是对我的学业和家庭来说,MP3不是一个好的东西。但是软软不同,她有一个小巧的粉色MP3,里面下载了很多很多的歌曲,有一跟长长的白色耳机线,入耳式白色乳胶耳机。从我开始听她的MP3开始,我彻底对这个女孩投诚。那美妙的音乐,那舒适的旋律都让我着迷,最重要的是,里面的歌曲都是我喜欢的,能治愈人心的音乐。

从那以后的很多个晚上,我都是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在习题里奋战,耳朵里虽然还有乐曲,但是心却真正的沉浸到试题中,仿佛全世界都不存在了,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我,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安心,很平静。

复读的生活是很紧张的,日复一日的刷题,日复一日的背诵,自己成了一个机器,仿佛只要把书本上的东西刻到脑子里去,你就能灵活运用她一样。

我的生活三点一线,每天都很累很忙碌。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你每天都能得到一个分数,看着高低起伏的成绩,我很惶恐,尤其是分数不理想的时候,这是很大概率发生的事情,我会极度沮丧,内心万分压抑。

认识软软之前,我的解压方式都是放空大脑,深呼吸,让那些负面的情绪随着呼吸飘出我的体外,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压抑自己。没有人可以倾诉,跟父母讲述只会让他们跟着难受,能够剖析内心的朋友呢,都在千里之外的大学。

认识软软之后,她成了我的情绪垃圾桶,她仿佛是天使化身,能化解所有的负能量,能带走所有的不开心。她总有办法能安慰你,能让你再次开心和自信起来。我才发现,她不仅擅长说,更擅长倾听,而这是我最需要的。没有长篇累赘的说辞,只有温暖的鼓励,没有相互拥抱哭泣的剧情,只有“胡吃海吃”的美味救赎。

我们吃遍了学校门口的所有美食,从路边摊的腊肠到小饭店里的各种面食,再到大饭馆的招牌菜。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取得好成绩的时候,我们都会凑钱去“搓一顿”,有钱就吃大餐,没钱就路边摊,当然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吃路边的凉皮,但是很满足。

很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母校的时候,最怀念的依然是和软软吃过的路边摊,可是再也吃不出原来的那个味道。

软软当我同桌的那一年,我开始慢慢变化,我开始关注到周边的同学,开始尝试跟大家分享美食和难题,开始跟大家一起聊隔壁桌女同学好看的花裙子,开始关注英语老师是不是真的一天换一身衣服,从座位周边的“邻居”到对角线的同学,都能笑着打招呼,逐渐还能逗趣两句。这个笑眯眯的姑娘,帮助我发现了生活中的美,帮我缓解了高考的压力。

我也努力的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同桌,合格的朋友。帮她打水,分享美食,督促她的学习,更多的时候是替她管住嘴巴,让她花费更多的精力在学习上。

跟软软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快,高考的倒计时也翻得飞快,我们终于收获了果实,虽然不是特别好的学校,但是我们很满足。

一年多不见,朋友们都说我变了,变得温暖,变得开朗。其实只有我知道,这都归功于那个姑娘。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在那段忙碌压抑的复读生涯中,我能不能坚持下来。但幸好没有如果。以前听过一句话,好的朋友是良师,能带领你走向光明。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城市读大学,我们还是常常相约,软软是个勤快的姑娘,常常跑到我的学校来,我们逛遍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吃遍学校周边美食。我们的友谊在这样舒适安逸的日子里慢慢沉淀,犹如窖藏的美酒,越久越醇。

大三的那年,软软到成都游玩,我在图书管理备战考研,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收到了她从遥远的成都寄给我的明信片,正面是一个胖乎乎的熊猫在啃竹子,背面是她给我的祝福“友谊万岁,考试顺利”。我的泪瞬间落下,这个人啊,就是这么简单又温暖。这张明信片我保存到现在,有时候想起来就翻出来看看。

大学毕业以后,软软选择回到家乡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也北上漂泊,距离隔断了我们的脚步,但是割不断我们心中的友情。有一种友情,不需要时时刻刻联系,但是每当你想起这个人的时候,你就觉得温暖,觉得有依靠。

友谊万岁,感恩有你。



随心小记,莫粘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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