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傍晚时分，天空像一席被子，金灿灿的缎面上钻出棉絮似的云。被窝里落下一个橘色的太阳，软绵绵地趴在碧莲百货的屋顶上。
巷子里人烟不多。路中间停着一辆拉破烂的板车，一席蓝白条纹塑料布裹着的货物，被麻绳勒得死死的，堆得高高的。姚杭坐在车架一侧，面朝着围墙;俞生坐在另一侧，看店中的叶碧莲打扫货架。蒙锐坐在柜台前，见他来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走进铺子，俞生随手捡起地上一瓶鳄鱼油护手膏，放回货架上。叶碧莲瞧见了，笑着说:“明天就白露了，天冷又干，买一瓶擦手吧。”
俞生把玩了一会儿膏管，说:“这个牌子我小时候就用过，好像很名贵的，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店里都有。”
“确实很名贵，也只有我的店里才有，你要是在大商场看到了，那反而是看到冒牌的了。”叶碧莲骄傲地说着，贴近了几步。
俞生也丝毫不怯地迎上来，只是一伸手把那护手膏又放回去了，笑着说:“好是好，就是一股子怪味道，能不能帮我挑个不带香味的？”
这时蒙锐远远地问道:“俞生，说好一起来走访的，你怎么迟到了？”
叶碧莲正在货架处翻找，俞生站在她身后问道:“蒙组长刚才都问你什么了？”
叶碧莲没有回头:“就问了问我这几天遇到什么陌生人，店里有没有出过奇怪的事，邻居们有没有举动神色不对的……”
她说话的时候，俞生满屋子到边到角地转悠，环视，时不时看一眼蒙锐，顺着他的眼神去观察细微的地方。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那扇推拉门，并没有走近，而是注视了一会儿门板，就把目光移了回来。
叶碧莲也刚好拿着一盒护手霜转过身:“还真没找到完全不香的，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蒙锐在一旁讪笑道:“一个擦手的东西你让人家找了那么久，你怎么这么娇气？”
俞生接过护手霜，嗅了嗅，轻笑着说:“你这里好东西这么多，平时可要注意防盗，别招来小偷。”
“经那家伙这么一砸，我还能不小心？”
“砸店这种事又不是天天都会发生，但是小偷从早到晚都有，平时这门啊锁啊，都要注意了。”
叶碧莲笑着比划了一圈:“卷帘门我会换的，锁我也会换的——”见俞生转向推拉门，她又迎上去说，“那个门后边是我自己的房间，原先也安的防盗门，后来——”
蒙锐替她诌道: “后来失火过，你困在里边出不来，就换成推拉的了？”
叶碧莲一愣，忙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这样，真的是这样!这样要是店里有什么急事，我出来也方便!”
俞生又问:“里边的窗户是防盗的吧？”
叶碧莲推开门给他瞧，俞生只用余光朝里面瞥了一眼，就走开了，叶碧莲忙又把门关上。
俞生径直走到柜台前，招呼了声“结账”，又对蒙锐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问她呗，看她想不想跟你叙旧。”这时叶碧莲回到柜台里来，蒙锐对她说，“这位俞警官是我们局里惟一的刑侦画像师，你儿子的事情他也知道，你可以找他帮忙。”
叶碧莲激动地红了眼眶，颤抖着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本旧账本，从最后一页纸里捏出一张照片，递给俞生:“我儿子的事情您知道的……他叫苏望，丢的时候才八岁，听蒙组长说您可以画出他现在的模样……”她落下泪来，“麻烦您找到他，带他来见我……”
“我尽力，你放心。”俞生把照片收进皮夹里;付了钱，接过护手霜，对蒙锐说，“我们走吧。”
走出店铺，只见板车还在，姚杭已经先走了。两人朝局里走，蒙锐接过俞生手里的护手霜瞧了瞧，说:“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用护手霜跟人家搭讪啊？”
“可是她信了。”俞生一本正经地说，“她本来惦记着我要问有香味的，后来被我打岔去找没香味的;本来以为我要注意那个门，后来又被我们俩打岔了，就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连收回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真有你的。”蒙锐问，“那你用打岔换来的宝贵机会，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很多儿童长期生活过的痕迹。”俞生说，“离地板一米高的墙面上有一些涂鸦;一个货架旁边的开关上有哪吒传奇贴纸;推拉门把手上有没擦干净的蜡笔痕迹;房间里床底下有一双粉色拖鞋，看尺码是28码左右;书桌底下有根自动笔笔芯。”
蒙锐半天没说上话。 “我是画像师，眼力必须要好。”俞生认真地说。
“还有，我今天在碧莲百货后面的小路上发现一个摄像头，我们可以去找负责它的部门，调出录像来找那个女孩。”
他说着想起什么，拍了拍口袋:“哦——对了，答应叶碧莲的她儿子的事——”
“你抽空画吧。”蒙锐神色有些迟疑，俞生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蒙锐叹了口气，说:“今天下午把那位收破烂的群众带回组里细问，原来很久以前他还当过叶碧莲的眼线，叶碧莲托他找自己的儿子，给他看过照片。”
“为什么要委托一个收破烂的？难道她知道她儿子现在住在这附近？”
“她刚才拜托你，让你找到她儿子之后，直接带人家来见她，一不问地址二不管近况，你不觉得可怕吗？”
俞生细想一番，不禁后背有些发寒:“这么说她是知道她儿子就住在个州小学附近，只是这么多年来没见过他，而她儿子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着？”
“很有可能就是在回避她。”蒙锐停下来，凝望着车水马龙，“原先报案的时候，叶碧莲就说不是被拐，是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她对公安对记者都是说自己有多么不容易，倒把最开始丢孩子的原因给省略了。”
俞生也停下脚步，细细地思忖着:
苏望出走之前发生过什么？
跟这家百货店的秘密有什么关系？
跟那个嫌犯又有什么联系呢？
02
碧莲百货后方的那个摄像头，表现十分惊艳。它记录下的监控资料清晰地表明，8月30日下午5点23分左右，一扇窗口中钻出了一个寸头、灰衣蓝裤的小孩。她跳到地上，试探着朝岔路口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拼命地朝反方向跑;不一会儿，一个藏青色衣服、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路追出了画面外。
这就是双儿亲眼目睹的那次逃跑。女孩成功了。事实上，这个摄像头还在8月25号记录了一次这个孩子的逃跑经过——就是这次事件，让嫌犯委托收破烂的人做了耳目。
有了这两段录像，俞生轻松地定下了孩子的脸型、眼型和肤色。他把视频一帧一帧地截成照片，摆在桌上、地上仔细观察，把不是很清晰的嘴唇和下巴也画了出来。
十个小时后，女孩的模拟画像出炉了，和协查通报上的基本吻合。通报上女孩的父母也赶来了，一眼就认出了画像上的孩子。
这张画像变成无数张寻人启事和协查通报，如浪花般一层一层涌动开来。
两天后，个州市郊一条公路上，两个值勤的警察，从车流间抱出了一个小孩子。俞生在派出所大院见到她，只见她顶着鸟窝似的头发，光着两只脚丫，浑身脏得像在泥地里打过滚。 俞生曾经那么细致地刻画过她的脸，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敢认了。
03
晚上8点钟，俞生还在加班。全城都在追捕叶碧莲和那个人贩，俞波早早地就把女儿接了回来。
今晚个州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很精彩，循环播放着俞生和孩子的对话:
“你从哪儿来呀？”
“家里。”孩子不是很怯生，盘腿坐在派出所的沙发上，瞪着一双眼睛，口音很重。
“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吗？”
“个州。”
“谁带你来的？”
“跟一个姓李的叔叔。”孩子说，“叔叔带我在乡下住了几天，带我到城里来，又跟一个姓叶的阿姨住了几天。”
“你们在城里住哪里？”
“一个叫碧什么百什么的商店，是那个阿姨开的。”
“你们在乡下住哪里呢？”
孩子咬着嘴唇，仔细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是在农村。不像我家里住的村子，这个村有很多水，有很多山。我们住的房子连成一大长条，还关了几个小孩和阿姨。我们的房子在山上，上这个山要走一条直直的路，房子前面有一块平地，平地下面是一条沟……”
俞生拿起纸笔匆匆地画起了地形。
“房子旁边有一条河，要过桥去上厕所，厕所里养了鹅，好凶!”小孩撅起嘴，“李叔叔，还有两个叔叔，一个奶奶，都好凶，说要把我卖了，还要把我剁了喂狗。”
她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是我还是跑出来了!他们都——输——了!”
04
俞生今晚还待在乡派出所，回不来。他把叶碧莲的照片和那个嫌犯的画像拿给孩子指认，都被认了出来。小孩的父母半夜将会赶到，所幸俞生带来了一只木马车，两人玩得很开心。
晚上十点钟，俞生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父亲。
“爸爸？有什么事吗？”俞生推着马车问道，“你们早点睡吧，我明早就回来了。”
“是你一个朋友打电话来找你。他怕让你手机占线，就打家里来了。”双儿已经睡了，俞波站在院子里悄声说。
“朋友？”俞生一惊。
“你在电视上待了一夜，我怀疑他是看了电视，想起什么事情，才来找你。”俞波说，“他急倒是不急，就是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