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从沙丁鱼群般的人潮中挤出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后长舒了一口气。裹挟着大大小小行李包的人流仍然在狭窄的走道上涌动,我心里实在悔恨着自己低估了春运的凶猛。一切归置妥当后,我抽出包里的报纸开始看,为了打发时间在候车厅买的,一连几版无非是春节将至各地喜盼团圆的报道,或者游子思家念亲的浮世写生。列车终于开始缓缓移动,但骚动声吆喝声还没有停止,低等车厢里面那股冷气夹杂着汗味儿方便面味的气味弥漫开,我心里越发不悦起来。
“妹儿,这是你的包包吗。”回过头,一个身着灰扑扑毫无剪裁可言的老式西服,皮肤出奇黝黑的中年男人指着行李架上的包,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我点头,他便边拎起他的仿牛仔布大包边问:“放你包下面行不?”我冷冷答到可以,发现他身后还站了个小女孩,背着鼓鼓的大书包躲在男人后面怯生生望着我,放好行李父女俩在我对面坐下,不久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从车厢一头过关斩将终于走到我们的桌旁,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让操着广东口音的姑娘在我旁边坐下,自己则站在一边。这时走道上、车厢连接处都满满当当地站着只买到站票的人,我暗自想着,这下连上个洗手间也关卡重重了。
列车开始加速,不一会儿就由城市驶出了乡野,看着远去的高楼我不禁感叹着,来了也半年的广州如今正在离我远去,尽管举目无亲,在这南国我也度过了人生最温暖的一个冬天。看向对面,那个小女孩正将整个额头抵在玻璃上,以一种难以理解的专注度凝望着窗外一片接一片荒芜的田野。
百无聊赖的人们聚在狭小的空间中很快就会熟络起来,更不用说遇到同在外地打工的老乡,老少两个男人不一会儿就滔滔不绝地用熟悉的乡音聊起来,广东姑娘偶尔搭句话。小伙儿说他们俩是在厂里认识的,今年带女朋友回家给爸妈看看,边说边露出真挚的幸福笑容,姑娘扯了下拉着他的手,有些害羞,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的男人倒很关切地和他们闲扯起来,也说着自己在广州和人一起搞装修,从他满脸写着的落魄不难看出生活并不怎么顺利。
车到了韶关靠站,男人说下车抽一支烟,本来已经拥挤不堪的车厢还在不断涌入新的乘客,抱怨声四起。坐在走道上的人不得不起身趔着身子才能让行。窗外的人还在不断推攘着,尤其是那些没有座票的人,他们必须要加倍努力地向前挤才有可能在这拥挤不堪的车里找到一点立足之处。如果你没在春运坐过一次硬座,你永远无法想象一趟列车能载这么多人。车要开动的时候大叔挤回来,后面跟着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她站在我们旁边仔细对了对车票的座位号,说:“靓女,这是我的座位。”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她是对广东姑娘说,那女人脸上甚不协调的妆被汗水濡湿,显得有些狼狈。没想到广东姑娘立马站起来,小伙子解释到:“不好意思,我们以为这儿没人。”又向那大叔补充到:“我们没抢到票只好买了站票,我倒习惯了,就是怕我媳妇受不住。”姑娘脸红地扯了扯小伙子的袖子:“说什么呢……”小伙子笑着把手搭在姑娘的肩膀上,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耳后的香烟,皱巴巴的脸上也浮出难得的微笑。女人收整好行李也很快加入他们的聊天中,得知小伙和她来自相邻县城后更是喜不自胜,换成一种与市区略有差异的口音问着他当地的变化。
女人说她三年没回过老家一直在广州闯荡,做服装批发今年终于赚了点钱想回家看看,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扑克牌,邀请他俩斗地主,小伙说站着不好打,大叔挺有兴致,招呼着趴在窗边的小女孩:“杨梅啊,去姐姐那边挨着坐,让大哥哥来坐哈。”小女孩听话的从椅子上爬下来,她很瘦小坐在中间并不挤,我也就挪了挪位没说什么。然后三个人热火朝天地打起牌来,姑娘也走过去靠在椅背上看小伙的牌。
四川人就是这样,嘴上说牌桌子上六亲不认,但只要一坐成一圈就会把别人当成掏心掏肺的兄弟姊妹,他们边打着牌边天南海北地侃着,侃际遇侃见闻,也侃家乡的那些人和事。
“你们那个是旱涝保收,我们这个行当,运气不好的话就是个——‘哦嚯’”大叔说到激动处停住摸牌的手做了个摊手的姿势。我躲在报纸背后不禁笑起来,“哦嚯”真是个亲切的词儿,开始忍不住偷听他们的对话。
“哪里哟,那个年头是个个都往广东跑,现在我在厂里拿的那点钱,还不如我在村里养鸡的兄弟伙赚的多。广东物价又高,我们准备结婚就搬出厂里租房子,困难嘞。”小伙研究了下手里的牌接着说:“她爸妈本来就不准她嫁外地人,我又没啥手艺干不了大事,恼火得很。”
“手艺?要啥子手艺?我来广东七八年啥都不懂,现在自己做服装生意照样行!”这女人真是典型的敢说敢做的辣妹子,我心想着向她那边望去,突然注意到缩在座位上的小女孩始终一声不吭,玩着自己裤子口袋上的拉环。想要打破这沉默,我随便找了句话:“小妹妹,你几年几岁啦?”她没有应答,他爸爸见状接过话茬:“告诉姐姐啊,七岁了。”女孩这才抬头,用小鹿般澄澈的又带着一丝莫名惊慌的眼神盯了我几秒,点了点头,女人出完一铺顺子后插话:“七岁,该上小学了吧,在哪上学啊。”大叔把手中的牌调了几次顺序后摇摇头:“过。”接着说:“哎,说到这事儿就烦,我在广东十几年也没有安上广州户口,没有户口孩子没法上公立学校,私立小学又贵得吓人,我这次就是打算送她回老家上小学,再说妹子大了,我一个男人四处奔波,没法带着她,让我妈看着也好。”
“孩子她妈呢?离婚了?”女人半开玩笑地说。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我望过去发现他脸上闪过一丝忿恨后,徒留满脸无奈:“哼,跟别人跑了。”
再是嘴快的女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小女孩好像并没有听见大人们的议论,只是不停地用手指搅动裤袋上的拉环,我却突然从她的神情里似乎看到了她像不明不白地被人抛进了无底深海一样,四周尽是无边无际浓重的黑暗。
避开这个话题三个人又过了好几轮牌,我看女人手里的牌相当不错,她也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女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有个儿子,比你姑娘还大两岁,那时候年轻不懂事非把他生下来,又没办法带着他只好交给他外婆带,三年都没见过,回去怕都认不出了。”一脸春风得意的女人神色突然黯然起来,她拿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眼圈就红了。“有时候晚上一躺下就老想我儿子现在长多高了?他心里会不会恨过我?越想越睡不着。”湿润的眼眶让她浓郁的眼妆完全花掉,她拿手擦了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哎看我说什么呢,对尖对尖,来不来……”这时一直没有抬头的男人向小女孩这边扫了一眼,又继续陷入眉头紧锁的沉思当中去。
恨过?当然恨过。我突然在想在那十几载春秋里我的父母是不是也曾因为把我丢在奶奶家而愧疚得睡不着觉呢?在那座小镇里,多得是和我一样的小孩,我们的爸妈就像风筝一样飘荡在四方,我们有时候会谈起他们,好像谈起一个遥远的不属于我们的地方,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顽强地一日日成长。一年总会有一趟春风把他们吹回来,有些小孩也会在暑期里前往他们的城市团聚。最记得的是小学毕业那年我独自坐飞机去昆明,被家人送进机场后因为晚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那个我还没有手机的年代,我背着与小小身体不相称的硕大书包,孤零零坐在空旷的散发着冰冷光泽的候机厅中央,如遁入茫茫宇宙般与整个世界失联,在那三个小时里爸妈茫然失措心急如焚,当我终于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我妈从警戒线外冲进来一把抱着我就哭了出来,一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那一刻我在心底深处,原谅了一切。我很想安慰现在身边坐着的这个女人,就像当时想安慰妈妈——你离开得越久,那些怨恨慢慢的就会像泥沙一样沉淀进时间的河床里,剩下的,就只有日夜奔流不息的思念。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牌局也进入尾声,女人和大叔输得不服在抱怨着,我转头看着窗外的景物飞快地闪过,火车头在一个转弯处赫然出现,我指给小女孩看,突然很感慨,火车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恐怕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南北东西,寒来暑往,它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送向希望又迎回家乡,如果过去的他们和现在的我们都是风筝,火车应该就是那条线吧。车内两旁座位上的人,此时也已全然顾不得坐相软瘫瘫倒在椅背上或趴在桌上,而走道上横七竖八摆着的也大都是从农村出来务工的人。满载的这一车人,或为了生计或为了志向,都有不得不割舍的那根植在他们灵魂深处的东西,可为什么这些东西非得被放置在不同的场所呢?是我们的人生必须充满这样的矛盾吗?我不明白。
牌打着来回了几局,夜就深了。小女孩困得东倒西歪女人便把她抱回座位躺着,大家也都疲惫不堪。时间到了深夜变得越发难熬起来,大部分人都姿态各异地睡了过去,车厢里出奇的安静。小伙子看似的确很适应这样的旅程,往地上一坐两腿亘在走道上,紧紧抱着靠在胸前辗转反侧的姑娘,睡得很香,大概梦到什么好事了吧,我想。小女孩枕在爸爸腿上睡得也很安详,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七八岁女孩应有的天真模样,男人轻轻捋着女儿的头发时不时叹着气。女人斜靠着窗,窗上倒映出她妆都掉光的倦容,她眼神仿佛延伸到了触不可及的远方,通过玻璃反射又好像折回了自身的深处。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我只是在想,等到了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火车开始不停地穿过大大小小的山洞的时候,整个车的人都会雀跃起来,揉揉脸伸伸腰,女人也许会为自己重新化个妆,情侣也许会为彼此准备措辞整理仪容,所有人都开始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大大小小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打点好,翘首望着窗外,盼着家乡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阵倦意袭来,我沉沉睡去。我仿佛梦到来年春天大地回暖南雁北归的时候,这同一趟列车开始沿着这同一道铁轨倒退,在柳絮纷飞莺燕啼鸣之中开往它归来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