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儿张惶失措地向北跑着,小义与小坡在前,我牵小义的羊在后,确切说是四个活体动物在急速运行,因跑在麦茬儿地上,脚下不很踏实,不是被茬儿绊了脚,就是踩空趔了身,几乎要摔倒趴下了,也不敢停下来,仍削尖头挺直身硬往前冲,仨人一个共同的目的,快寻找黑耳朵而趁早救她的命啊!
我牵着小义的羊,跑速大受影响,回头拖赶小山羊时,才看到麦茬地上腾起一溜儿狼烟,尘土飞扬。我不用脑子想,也知那是我们几个的杰作了。
黑耳朵<羊>的生命关天,黑耳朵的处境准是危在旦夕,维系一线。我再好观景也不会不知谁轻孰重吧,就突变庄重地甩扔掉了脑海中一些少年玩皮心性,专心地奔向刚才老人呼喊我们的方向去了。
铁架塔以北及麦茬地的北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冢,坟连坟,高高低低,连绵不绝,坟头点点,不可胜数,在这里坟头占地远比壮稼占地还宽展得多,无暇推想墓葬里到底埋了多少人,也没心情猜测他们生前是叱咤风云抑或默默无闻,反正都一律黄泉之下做了古,化作一坯黄泥土。一闪而过的直观想法就是生的人越多死的人也越多,要不怎有这么多寂寂寞寞的坟冢存在呢?人过一世到底是喜是悲呢一时无法定论,此时此刻也容不得我慌哩慌张的小孩儿家来定论!我得协助他俩找黑耳朵<羊>才要紧呢!
平时,哪个小孩家敢跑到这乱坟冈上来玩?就是十足的有胆子的成年人无事无非也不会私来这里的,满地阴魂,看看都瘆人。可我们仨儿是迫不得已来找羊的呀!意念都在羊身上,故身虽陷忌惮之地,却也都把怕不怕之顾虑放在心上了!
听村中老人们说过,铁架塔四周的坟茔多是四周村民的族坟,分别叫牛家坟赵家坟岳家坟刘家坟宋家坟的,名目繁多,不胜枚举,据说有的家族越过越旺,香火就兴隆些;有的家族过得青黄不接就萎糜地绝了后,坟头荒草杂树乱长,就显萧条又荒凉。我们从未到过这里,更是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坟地了。我们也无心情管那么多无关紧要的闲事的。
我仨儿只茫无目的的在乱坟丛里乱蹿乱找,象无头的苍蝇瞎嗡嗡,实没有实质性的结果,连黑耳朵的毛与影儿也没寻着。我们仨都不歇气的找啊找,我心里却一点也不慌张,我不慌张,是我脑袋瓜子又开叉了…我听四队的打铁匠孙小明说过,光成汉孙大法当四队菜园板儿时,白天种菜,夜间握了一丈多长的赶牛的大扎鞭儿,就在这坟堆里乱甩响鞭子,啪啪价响,响声震天,随即一些兰荧荧的光点就乱舞乱动地跳跃,孙大法就持鞭追打,兰光跑得更欢。人们说孙大法膀大腰园的个头,生来就是钟魁降世来驱鬼的,不是到凡间娶妻过日子的。孙大法赶起的兰光点点,村民说那是鬼灯鬼火,是冤魄鬼魂,是向生人索命找替身的,只有心性硬强的人才能降伏那些鬼魂…直到我上育红班那年,城里下放的教我班唱歌的范老师的到来,才把秘底揭开。范老师下放我村小学要吃饭,又极想吃些应时蔬菜,就课余特意寻到了四队的大菜园子里。
四村的大菜园子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冠如盖,是个纳凉的绝好去处。村下一口水车井,水车驴带人推时,哗哗的泉水就冰凉凉地翻卷出地面来了,顺车槽与沟畦,那井水就咕咕地浇灌到一行行蔬菜根下了,蔬菜汲了泉水,长得鲜嫩异常,味道也鲜美。村民都喜欢,范老师听说后就直来找四队的菜园子了。
我们三队的菜园与四队的菜园本是连着片的,都在灰龙湾村的西边,具体在我三队饲养室与铁架塔的以北地段。三队菜园在东四队的菜园在西。按理说,范老师无论从村北校出来或穿村向西,怎么走也得先落步我三队菜园的,可我队菜园里用的是两个耄耋古稀老眼昏花老掉牙的老菜园板儿,搭个话儿也聋三嗑四的,浪费唾沫也不解风情;加上我三队菜园里没建造水车井,种的菜干涩如柴,精细如蒿,仅一个支棚的破茅草庵又脏乱又低矮碰头,蚊蝇乱飞胡叮咬人,又无大树可纳凉可吹自然风…处处不受待见。入不了范老师的眼帘。所以,范老师一入菜园,穿越三队的也不肯留步,就直插四队菜园来了。
范老师一到四队菜园,就往大柳树下的水车旁一坐任清风送爽了!忽看到手握小孩胳膊粗的大扎鞭的孙大法魁魁武武地走来,就笑逐颜开地有了话儿,搭起了讪,大兄弟,你坐着歇歇罢!听村里老少员们常说到你在驱鬼里,哈哈!世上哪来什么鬼哟!夜间那些泛兰光的不是鬼魂,是磷火。懂么!磷在自燃,是有充分科学根据的!
莽汉的孙大法边往大树旁的小屋山墙上掛鞭子边不经意地问,那这位城里来的老师,妳说说那磷火又从哪儿来?
范老师说,还从哪来?这方园几百里又没磷矿开釆,自然多从死去的尸体特别是骨骼上来的呗!
孙大法嘿嘿笑道,这就得了呗!人老几辈子,都传言魂附体,磷也附体,磷就是魂,魂就是鬼…就没啥说了罢!
范老师知拗不过他,也不再多辩,又说道,兄弟有那蛮力,还不如多垦几垄地,把菜种好,社员们人人也会夸你的好哩!
孙大法一拍大肥,嗨!妳还别说,经咱手种的菜蔬都鲜嫩得要滴水哩!妳不信妳尝尝,可以生吃的,这是鲜黄瓜,这是嫩菜瓜,这是红西红柿,这又是嫩韭菜和小青葱.…还有紫茄子青茄子,有粗的圆的还有细长的,要啥有啥保妳满意…!
一旁的范老师娇嘀嘀劝止,够了够了!大哥别弄了别摘了!人家两臂都抱不住了…让人家还咋走哩!嘻嘻!
孙大法回头看看,范老师就是抱不住了,才住了摘菜的手。
范老师说,弄这么多够人家吃一星期了…大哥还喜欢人家再来不?
喜欢喜欢,妳见天来都欢迎…我这儿有的是鲜菜,早晚给妳准备着哩!
范老师笑咪咪地回头挤了挤媚眼,扭着丰腴的腰身儿沿菜畦埂婀娜多姿地离开菜园。孙大法不忘补一句,直往北穿过大桐树园一拐就是学校了,太阳不晒也不绕远…!
随后,村里无聊的男人们就传出了孙大法夜不驱鬼了,范老师隔三差四有时是日暮西山或月上柳梢头时去四队菜园的,还说孙大法与范老师在小庵里或水车井台上干柴烈火通宵达旦有一腿子的艳情绯闻,云云。只是范老师随政治风云变幻得快,没半年就又返城了。范一走,孙大法真无心种菜了,更无心驱鬼了,一卷行李就到叶阳城里小火车站打临时搬运工去了,朝不保夕,有村人见他胡子拉碴,饿得黄瘦,流落街头,人劝他也不回村。有村人说,他的魂儿是被范老师摄了去的…。
无魄的孙大法不种菜又离家后,整个四队社员还吃什么菜?这不是个小事。四队长就派了丁一军的爹丁富贵当了菜园板儿。丁富贵可是个有名的成天游手好闲的人物,一大特长爱好就是背着婚姻法,给农村大龄青年牵线搭桥当媒腿儿,掛嘴边的话就是成不成三两瓶儿,图个口美,总是骗吃骗喝,多少年间,经他手一对鸳鸯也没揍和成,反拆散过三对夫妻,人家吵里闹里把他告到法庭,坐了半月黑屋,出来仍不思悔改,偷偷摸摸重操旧艺,老戏新演。名声出去了,一些贪图娶妻要媳妇的人任凭上当仍要托他碰运气。他当了菜园板儿了,也无心在种菜上,收获菜的质量还没三队的两老人种的有鲜色。四队社员对丁富贵的不务正业有很大意见,给队长反映,队长找丁坐谈,丁一嘴可怼回去了,人家三队派的是两人种菜,我…我一个怎抵俩…我不干了,看谁有本势谁干!
队长气得白瞪眼,也没法他,就任其自由去吧!势必种菜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技术活,除他外还真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呢!
自由散漫的丁富贵,別人没办法他,可他儿子丁一军有仙招,说,人家当老的一辈子给儿孙置买的要啥有啥,你倒好,仅留下两间快坍的破草庵…你再不勤快,死了我也不埋殡你哩!
丁富贵最怕死,一听就慌了神。忙低三下四地对儿说,怎么个勤快法?乖乖儿你说吧!
丁一君说,咱家光靠队里分粮吃也续连不上,仅多吃菜叶也不是长法…你菜地南边紧靠着一条大轱辘沟,咋不哑不腾开个荒偷种点粮食呢!
…轱辘沟是我爹所在饲养室后面的一条东西长的大沟。据长辈们说,过去是去往我外婆村的大土路,抗日那会儿还在那里躲避过日军的疯狂扫荡,解放后就垦成田地了,不走人了,但流雨水排洪到庙后坑塘里了。饲养室后那截儿种着开红花的洋麻,铁架塔及乱坟冈的北侧一段就荒凉得真成大沟了,多荒草,斑茅和乱芦苇,野兔野鸟出没得不少。就是这人烟罕至的隐蔽所在,丁富贵却懒散地开成了荒,种了早玉米已快吐缨子了,没想他又追施了碳氨要玉米猛长。
黑耳朵一定是跑到轱辘沟里来才吃着化肥的,辨那苍老的嗓音也像丁一军爹的腔调,旱鸭一样的揪心。
我站到一座最高的坟头,向北张望了半圈,看到了两队的菜园,看到了大柳树,水车和草庵,也看到了远处的桐树园和较近的轱辘沟…更看到了微微颤动而刚刚显出地面的玉米叶的顶尖尖。心想,那丁富贵还算有良心,还能喊喊药倒了羊…不然,自扛回小庵剥皮食肉了也没人知啊!
我于是急呼小义和小坡,别乱找了!快去轱辘沟!黑耳朵一定在那里的…。
<待遇>
11月15下午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