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从小到大,要说对《红楼梦》中的哪个人物最喜欢,其实不是宝黛,亦非秦可卿、史湘云等兼美的角色,而是仅仅作为配角的尤三姐。纵然她的出场短暂,属于她的剧情早早落幕,然而就是那仅仅惊鸿一瞥,却打小就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而强烈的印象。

       尤三姐最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刚烈而决绝的。最初读的通俗故事版本里,她与尤二姐的个性显然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柔情似水,一个泼辣张扬;一个软弱可欺,一个厉害至极。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觉着这个姑娘特别的出彩。而不仅如此,她还是个挥洒着真性情的痴心女子,苦等情郎三年多,而当一腔真挚的感情遭到拒绝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那么决绝地离去,不似尤二姐一般苟且偷生,直到全然绝望。更何况她爱的柳湘莲,又算是全书中最具有男子气概的男人,那般冷艳,那般潇洒,贾琏宝玉等“暖男”之流就算穷极一生也模仿不来。

       后来大些了,读过原著,又了解了不同的红楼梦版本以后才知晓,原来尤三姐的形象原本还更加丰满。诱惑人的,不单单只是所谓的刚烈和痴情。小说中不乏刚烈与痴情的角色,譬如司旗,譬如鸳鸯~~~~然而她们都不及尤三姐那般“风情万种”,简单的说,就是少了她那份骨子里的性感与浪荡。

       三姐其实并非高鹗改编本里所叙述的那般纯洁。其实那一段便可看出端倪:“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相信这段文字读了,许多“正统”的读者定会觉着这尤三姐如何风流,如何随便,总之不是个良家女子。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恰恰是这点野性,这分淋漓尽致“反过来嫖了男人”的姿态,读得人心思爽快,甚至让女人们禁不住要给三姐鼓掌。你可以说她不纯洁,也可以说她不正经,但你绝不能不佩服这个女子的自知之明和勇气,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贾珍、贾琏不过是拿她们姐妹当粉头玩儿的,可她的态度绝不是如同姐姐一般糊涂,甚至去期望不该得到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她并非逆来顺受的态度,不仅让人一窥她罕见的女性魅力,更让人看到她不可欺辱的自尊。就像她自己的态度一样,“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红楼中能够厉害到把男人都调戏了的女人并不多,似乎除了王熙凤,也就剩下她了。

       不禁想到了西方的卡门。记得教授弗拉明戈舞蹈的老师曾经说过,男人爱看《莎乐美》,爱看“七层披纱之舞”,衣服被一层层剥去,性感至极;可女人爱看的却是《卡门》,爱她那什么都不在乎的波西米亚性情,爱她调戏男人的本领,把男人使唤得团团转的性感魅力,爱得热烈坦荡的勇气,以及“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不纯洁的尤三姐同样吸引着我的眼光,因为那像极了卡门,那般野性奔放又不可被亵玩,皆是女性色彩浓厚的艺术形象。古往今来,多的是男人玩弄女人,多的是男人在道德层面审视谴责女人,什么褒姒、妲己都是红颜祸水、千古罪人,而男人们的风流花心,除去抛弃糟糠之妻的,几乎无一例外不受到什么质疑。倘若是女子如同他们一样花心,便被盖上“下贱”、“不要脸”的帽子,千年翻不了身。女人的生命力与性活力,总是一再被束缚,压制。尤三姐的行径,在那个时代实属大胆放肆,品味之余,只有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游曳心头。

       只是,尤三姐并非一个真正的“坏女人”。不错,她也许是失了身的淫奔女,可在她宁国府污浊环境所塑造的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真心。与王熙凤不同的她是性情中人,她追求的同黛玉、晴雯一样,要的是“一世一双人”,是轰轰烈烈、琴瑟鸣和的爱情。更何况她的眼光其实不错,也许另类而独特,但柳湘莲绝对在小说的男性角色中算得上出彩夺目。“冷二郎”的相貌是俊俏的,但俊俏中带着属于男人的英武;同时他又与三姐一样,不任由富家公子的欺辱,做出坦荡的反击(可见柳湘莲暴打薛蟠的段落);为人上,二郎行侠仗义,面对失落的薛蟠到最后也可以不计前嫌地帮助,这一点实属难得。只是他的思想和价值观仍受着传统礼教的局限,终究不好理解尤三姐那般放荡中透着专一的强烈情感,才酿成了最终的悲剧。到头来,唯有悔过和出家了结一切,“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而柳湘莲何曾审视过他自己是否纯洁?作为戏子的他,难道亦不曾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刻与不为人知的过去?

       始终忘不了那个画面,只一句“还你的定礼”,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脚下。她知道面对情郎的拒绝,曾经失足的自己百口莫辩;她以为他会懂她的挣扎,懂她的无奈,懂她不得已的“逢场作戏”,可是他没有。于是不解释的决绝成了最好的语言,“血染鸳鸯剑”成了她的天鹅之歌,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我喜欢她是这般刚烈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比之高鹗改编的“纯洁版”尤三姐,我更爱那个原本那个作为“淫奔女”的三姐,因为那更贴近真实的生活,更显现出尤三姐形象的丰满,她的风情万种、性感妩媚让男人叹服,女人妒羡,与她的泼辣和真性情交织一起才更显本色;与此同时,这个形象的塑造亦体现出传统礼教道德观对于女人的束缚是何等深重,哪怕直到各种观念皆开放的现今,依旧无法彻除。

       红楼中的角色很多,许多人物也随同年龄的增长逐渐走心,黛玉、香菱、宝钗、迎春……皆有可爱之处与无奈之处。然而最走心的却还是尤三姐,短暂却夺目,仿佛最理想的自我一般闪闪发光。她的魅力永远可望而不可及,她的气质不容质疑,她是摇曳在心头的红玫瑰。而若是谁站在道德立场批判她,那他一定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直男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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