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蠢货,脑子真是锈住了!“,这是国兵今天开车上路以来,第三次被师父骂,也是一年以来,师父数不清多少次骂他中的一次。

国兵脸红发烫,紧握方向盘的手心沁出汗水。他开的是一辆拉有几十吨煤炭的重型卡车,此刻正行驶在那条他和师父每半个月要开一个来回的省道上。眼前的路段年久失修,路面到处坑坑洼洼,来往运煤的大卡车路一到此处就减速慢行,但还是免不了左摇右晃,往路边洒下些黑黢黢的煤渣子,荡起一阵灰蒙蒙的煤尘,把路两旁的白杨树叶都染成了墨绿色。刚才,国兵没能避开一个轮胎般大的坑陷,车碾过去时,驾驶室猛一倾斜,车斗上的钢板被震得哗啦啦响,同样也闪掉了师傅嘴里抽了半截的香烟。坐在副驾上的师父骂完国兵,捡起香烟猛抽几口,再把烟弹出窗外,然后脱掉鞋子,伸腿架到仪表台上,破有洞的袜子抵着挡风玻璃。窗外有风吹进来,国兵能闻到一股异味,那是香烟和脚臭混杂在一起的特殊味道。

师父是教国兵开车的。这是八十年代初,驾校远不如后来盛行,像国兵这样的新手想学开车都得拜师学艺。一年前的某天,国兵妈带着刚初中毕业的国兵,挎一篮鸡蛋,来到师父家。“我这里管吃管住,但不给工钱。”师父那时抽着烟,打量几眼国兵,“你要是老实学,一年能出师。”国兵妈满脸堆笑:“这孩子要打要骂随你,你管严点,他才出息”。那天国兵一直低头没说话,他眼角余光瞟见师父卷起的裤角下面趿拉着一双掉色的拖鞋,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露出大拇趾头,指甲盖上染有煤的颜色,和现在一样。

前面出现了那座熟悉的加油站,这是驶出省界前的最后一座加油站。国兵减速拐弯,把车慢慢溜到加油机前,那个小眼睛,扎马尾,身材壮实的姑娘守在加油机旁。师父开门跳下车,一脸讪笑,朝姑娘喊:“小丽,这回可要加满了啊”。“好咧!”小丽爽快答应着。加油机轰鸣起来,小丽拿着油枪从师父面前过,师父顺手想摸小丽脑袋,小丽猫腰躲开了。她打开油箱盖,插进油枪,油箱里传来哗啦啦的灌油声, “这丫头片子……”师父坏笑着白小丽一眼,转身进了厕所。国兵跳下车,看着小丽背影,不说话。小丽回头瞥见国兵,问:“他是你师父?”国兵点点头。“够你受的了,”小丽说话的时候,加油机停了。“我来盖吧,”国兵从小丽手里要过油箱盖,朝油箱里瞄几眼,确认油箱加满了,这才盖上盖子。师父从厕所出来了,拉开车门爬上卡车驾驶位。国兵赶紧跳上副驾,关好车门。师父朝地上啐口唾沫,磕上车门,驶出了加油站。

师父开车很老练。他提档加速,几乎一气呵成,并且不住摁喇叭,见缝插针地连续超车。国兵的身体随着卡车每次加速或超车晃动着,右手不得不抓紧车窗上方的把手。这时,前方马路中间驶着一辆“小面包”。师父不停按喇叭,“小面包”却没有避让的意思。“妈逼的……”师父打一下方向盘,几乎贴着“小面包”车身超了过去。“狗东西,”师父骂骂咧咧,依旧开得飞快。国兵从车后视镜里到“小面包”减速停在路边,几个人下车检查车身,又朝他们的卡车张望。国兵再看看师父,眼神里透出几分羡慕和敬畏。 

约摸一小时后,卡车在一处没有人烟的路段靠边停下。“换你来开,”国兵和师父互换位置。国兵以仅有刚才四分之一的速度前行,车子像头不情愿但又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子,发动机哼哼唧唧。师父把座椅向后放倒,没多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此时,路上没有其也车辆,显得格外宽阔。国兵心里放松下来,脚下稍稍用力,卡车轰鸣着,又像是一头放开了缰绳撒欢的驴子。车外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快速地向后退去。国兵脸上露出微笑。

忽然,一辆“小面包”从侧后面挨过来,猛一加速冲到卡车正前方。国兵注意到情况,赶紧急刹车靠路边停下。师父从睡梦中被颠得清醒过来,破口大骂:“蠢货,又犯什么癔症啦!”国兵细看前面停下的“小面包”,正是一个小时前被师父超车的那辆。几个男人从“小面包”里钻出来,为首的“络腮胡”还拖着一根长长的铁棍。国兵心里咯噔一声,怯怯地叫了声“师父……”。师父揉揉惺松的眼睛,倒抽一口凉气,暗骂一声:“妈的,点儿背!”

那几名男子呼啦一下围在车头前,仰头看着驾驶室里的国兵和师父,脸上满是杀气,七嘴八舌叫嚣着:“下来……快下来……。”“络腮胡”来到国兵一侧,举棍敲打车门,嘭的一声,国兵惊得打了个寒颤,看向师父。只见师父忽然收敛怒容,换上一幅笑脸,冲着车外的“络腮胡”说:“兄弟,有话好说。” 嘭, “络腮胡”又砸一下车门,“快他妈给我下来,不然老子要砸玻璃了。”“络腮胡”高高举起手中铁棍。国兵不敢朝车外看,只盯着仪表盘。“好好好,这就下去,”师父讪笑着说。围在车前的人们听了,全都移步到两侧车门外,像一群准备痛宰羔羊的屠夫。国兵听了师父的话,颤抖着手,准备开门下车。师父忽然压低声音命令:“你别动,不要熄火,听我的。”国兵缩回手。师父作势要起身开门,忽然回头朝国兵大吼:“挂档起步,油门踩到底,走哇,走……。”面对突然其来的变故,国兵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空白。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觉自己已鬼使神差地执行完师父的命令,卡车正轰鸣着往马路中间开。车两边的人们忙不迭地闪开,生怕成了车下鬼。

卡车加速疾驶向前。国兵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已经开始打滑了,两条腿僵硬得像是两根木头,唯一有知觉的就是踩着油门的那只脚。师父打开车窗,从后视镜看到那群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仰头哈哈大笑,笑完又骂:“想整老子,压死你个狗日的”。国兵感觉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嗫嚅着说:“师父,我不行了。”师父再回望一眼,见那伙人已被甩得没了踪影,又骂国兵:“蠢货,靠边停车。”

卡车停在路边喘息着,吹起了路边田地里的尘土。师父从座位下摸出一把钢刀,跳下车。国兵也从工具箱里拣把榔头下车。二人站在路边向后张望, “小面包”没追上来。“妈的,现在那帮孙子要是追上来,老子全部放倒”。师父往地上啐口唾沫。这时,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扛着锄头从田里走来。“老乡儿,附近哪里有饭店,可以玩的那种,”师父问农民。农民一愣,憨笑着指一下前面:“前面十八里铺,你去看看吧。”“好咧,老乡儿,”师父开心笑着。

师父边开车边吹口哨。国兵蜷缩在副驾上,脸色苍白。师父斜睨一眼国兵,笑起来,“你小子刚才还算个爷们儿。这路上遇到的逼事啊,比你学开车难多了,你就得多见识见识。”

“嗯,嗯……”国兵赶紧点头。前方出现了一块写着十八里铺的路牌。师父减速,又继续吹起口哨。

卡车停在了一排低矮的房子前。这些面向省道的房子,全是清一色的路边小饭店。每家饭店的门口都站了不少穿着暴露的女人,在向过往的车辆招手。不少饭店的门口已经停了几辆大卡车。“大哥,到我们家来吃饭吧!”一位中年女人向师父打招呼。师父打开车门,探头看中年女人身后的几位年轻女子。 “你们家有什么特色吗?”师父问。“你进来吃饭就知道了,保证让你满意,价钱不贵。”中年女人往下拖师父。国兵脸红到了脖子根,还是只盯着仪盘盘。“你在车上看着,我吃完,给你带点”。师父吩咐一声,跟着老板娘走进了一家名叫“圆缘”的饭店。

国兵把座椅放倒,躺下来,坐座位底下摸出一本杂志。满是油污的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裸体外国女人。国兵翻开杂志看,视线从杂志下方瞟向驾驶室外,能看饭店前那些穿着暴露的女人们。国兵吹起口哨,和师父一样的调调,叫”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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