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的那个冬至,堡子村发生了一起命案。年仅36岁的莲儿被人杀了。
堡子村在晋中平川一带算小村子,只有一千多口人。改革开放以来,这个村子一直也没富裕起来,村民们安分守己,大都守着自家的田地度日,思想活泛点的也就开个小卖部,村里两家醋坊、酱坊,只供本村人吃用,年轻点的男孩不上学了就到镇上的私人厂子挣两个活钱,赶马车的农闲时节出去拉拉砖拉拉石子。村里居住的都是本乡本土多年的街坊邻居,连打架斗殴都不多见,更别说杀人放火的事了。
堡子村至今沿袭着老辈里一天两顿饭的习惯。孩子们六点多钟起来,直接去学校上学,女人们起来打扫院落做早饭,男人们饮马喂牛,九点左右全家人再回来吃早饭。完了各自上学、干活,晌午饭一般都要等到三点才吃。
莲儿家养着牲口。冬天农闲时,旺儿一般都去山里的砖厂拉砖送砖,早晨五点就带着干粮赶着马车走了,晚上九点十点才回来。
冬至那天,莲儿特意早一天晚上包好饺子,专门搭早起来给旺儿煮了30个。只记得,旺儿都出门了,莲儿追出大门,叫着说,你中午凑合少吃点馍馍,晚上回来再热饺子吃。
旺儿没听得太清楚,因为门前是一个大坡,每次一出门就下急坡,这么早路上也没人,所以旺儿一般都不拉缰绳,任凭马儿借着下坡的惯性撒着欢一路向西跑去,只借着院里的一点光看见莲儿站在大门口跟他喊,他也就回了句,回去吧,冷了。
莲儿家的院子邻街,在村中心的一个斜十字路口东南角上。院子不大,三间正房,背后正对着学校操场出来的一条小巷子。院长刚刚6丈。院门原来是朝西的,莲儿嫁过来后,把整个西墙往外朝巷子里挪了挪,西南角的西门也一起拆了,做成了如今的倒回屋样子,院门紧邻正房西侧朝北开了,一出院就是村里最宽的那条正街了。
旺儿走了,俩孩子也该起床了。
孩子们是莲儿和旺儿的骄傲。大姑娘丽丽一直是村里学习最好的孩子,应届生就考上师范,周末才从城里回来。如今,二姑娘玲玲在镇上的中学上初一,2里地不到,每天骑自行车打来回,儿子聪明最小,就在家门口的小学上三年级。
莲儿叫起俩孩子,看看锅里的汤还热着,把旺儿吃剩的四个饺子也热了热给俩人分开吃了,打发他们去学校了。
莲儿便又坐在了缝纫机跟前,开始做她的活儿了。
莲儿其实不是裁缝。那些教裁缝的书,她也能看个大概,但是一到真人身上去量尺寸时,就不得要领,感觉和书上的没法儿对应,她也试着给孩子们和旺儿做过两件衣服,不是胳膊绷得伸不起来,就是裤子一蹲就扯开了裆,莲也没好意思去问村里的裁缝,好像要抢人家的饭碗似的。好在,城里工作的舅舅总能给她揽回点儿活儿,给单位做做白大褂啦,帆布手套啦。莲很用心,做活儿利索,很给舅舅长脸,活儿还总不断地有。但只要有点空,莲还是要不停地拿画粉在孩子们用过的石板上画裁剪图,她想,总有一天,她会靠自学做好衣服的。
可是,莲怎么也没想到,她还没做好一件象样的衣服,一切就都结束了。
快9点时,二姑娘玲玲回家来吃饭来了,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她转身跑到大门口,疯了似的大哭大叫。
莲儿被人杀害了,凶器是一把木把儿的镰刀,是夏天割麦子专用的那种,把儿又长又带弧度,当然,刀刃也比平常割草用的铁把儿的要快(锋利)很多。
莲儿瘫缩在炕围与缝纫机的夹角处,脖子被拉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
现场惨烈,全村都炸了锅。
当天上午,县公安局就成立了专案组进驻堡子村。
人命大案,跟前的街坊邻居也纷纷被传问话,但竟没有人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一来天亮得晚,又是农闲时节,除了上学的学生,村里人大都不会黑咕隆咚地往外跑。再者,村里人对她家的情况都不太熟悉,甚至很少有人去过旺儿家。
旺儿是从外村抱养来的,父母早亡,没兄弟姊妹。旺儿瘦高个,长得花眉细眼,性格绵善,在村里既不惹人,也没什么哥们弟兄的。娶回莲儿后,更是心满意足,和莲儿摽得紧紧地一心一意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莲儿和旺儿很有夫妻相,个子也高高的,长得白白净净,背稍稍有一点点驼,脖子细长,梳着剪发头,经常穿一件小翻领的淡绿色的西式上衣。莲儿是上过初中的,村里的女人们老觉得搭不上话,莲儿也懒得东家长西家短的,从来不和婆姨们搁伙儿。
莲儿偶尔也在大门前的坡上站一会儿,但那一般都是孩子们该放学啦,她做好饭等急了,就出来看看自家孩子到底走哪儿了呢。放学的孩子们从学校操场前面的小巷子走出来,看见坡上的莲儿,眼神儿都和看其它妇女们不一样,他们甚至还会想,她怎么不是我们的老师呢?
就是这样的一个莲儿,好多人甚至只远远地在她家大门口的坡上看过她,就连报案的邻居二银儿也只在那天早晨才被她家二姑娘玲玲哭着拉着第一次踏进莲儿家的门。所以,看着快到中午了,也没人能说上个所以然来。
很快,在城里上学的大姑娘丽丽被村干部接回来了。
一进院门,丽丽就大声喊:”丽,丽,快点儿进来,妈告你件事。”
院子里的人们很快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莲儿的声音,再看已经16岁的丽丽,个子形态活脱脱地就是又一个莲儿。
公安人员同意把丽丽拉回屋里。
丽丽又说:“钱,你快把钱收起来,都在炕柜柜里呢。“
工作人员又都朝炕上看,炕柜柜还上着锁。
丽丽又说:“钥匙在席子底下呢,炕柜柜靠墙的那个腿腿下面。“
钥匙很快就找到了,炕柜柜也打开了。
丽丽又说:“存折在柜槽槽里呢,现钱在红包袱里呢。“
果然,抽起小插板,从柜子最底下紧里头角角上找出了一个绿色的小包,慢慢一层一层打开才看出来,原来是一块绿底碎花的四方头巾,在头巾的正中间整整齐齐地放着十来张边角上略微翘起的存折。
很快上层的红包袱也打开了,在一件夏天穿的浅绿色的确良衬衣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面额从大到小码得整齐有序的现金。据说有成千块钱呢。
丽丽看着这些东西,大哭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过了有半个小时吧,丽丽醒来了,一坐起来就大声问,那个死鬼呢?抓回来了没?
公安局的人过来耐心地询问,丽丽只是一个劲地嘶喊着,肯定是东头的那个二宝。那个死鬼,你们赶快把他抓来给我妈抵命,给我妈抵命——。
村里很快有人带着公安局的人去了二宝家,二宝不在,他养的马和马车都在院里,同院住的哥哥小宝儿说早晨他七点起来就没看见二宝。
这大过冬的,马车也没出动,这么大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他们弟兄两个都30多岁了,还打着光棍。两人住在父母留下的四间瓦房里,东西各两间分开住,两人各自吃喝,平常谁也不管谁。小宝儿没甚出息,种着几亩地凑合着糊口。二宝比较要强,人也勤快,自己养着马车,还时不时出去拉点儿活儿。就是弟兄们根子里太穷了,小宝儿又一直没娶过媳妇,要给二宝张罗时,爹妈又双双病倒了,等把爹妈打发了,二宝年纪也大了。但二宝看着挺开朗的,过得也有精有神的,完全不像小宝儿蔫的那样儿。
谁也没想到,二宝怎么就把莲儿杀了呢?
公安人员一看到二宝院里的马车,就问:“二宝跟这女的家熟吗?”
村干部说,只能说有来往吧,听说旺儿们去拉砖的地方都是二宝先去跑开的呢。
公安人员心里已有底了,只是这二宝跑哪儿去了呢?
天快黑了,大队里的喇叭响了,“村民们,大家注意了,有谁今天见过东头的二宝,赶快到大队来汇报,要是知情不报,可是要吃官司的。”
二宝家哥小宝儿来了,他又跟公安人员汇报了一条线索,说他的自行车不见了,因为是放在夏天做饭的厨房里的,所以才发现,他怀疑是二宝骑走了。
晚上七点多钟,一个外村人骑着自行车急匆忽地直奔村大队而来,车后座还夹着一个小麻袋。
他慌里慌张地大概说清楚了,他是二宝的表舅,是堡子村南面的集贤村的,二宝今天天刚亮就捣他家的门了,只说打架伤了人了,吃了口早饭,换了他的一身干净衣服,还说要去山里避避风,就骑着车走了。
这表舅下午打听到堡子村出命案了,就赶快来说明情况,他还解开麻袋交出了二宝带血的衣服。
快九点,旺儿回来了。
他听此噩耗,当时就昏死过去了。
醒来后,只是不住地说,早该听风水先生的话来,早该听风水先生的话来。
公安人员劝旺儿冷静点,只问他,和二宝有什么过节吗?
旺儿说,没有啊,我拉砖的活儿都是他介绍的呢。
公安人员又问,你们拉砖在哪儿?
旺儿说,一般都在城西的山里。这一段儿在三泉镇。
两天后,公安人员在县城以西10里一座废弃的砖窑里将二宝抓获。
据人们说,二宝归案后交待,他跟莲儿好了有三四年了,他挣得钱也都交给莲儿了。今年夏天,他们的事被放暑假的丽丽察觉了。莲儿便想和他断了。但二宝一直还是放不下,对机会就去找莲儿,就这么藕断丝连了快半年了。眼看孩子们又快放寒假了,莲儿发了狠,再不让二宝碰一下,二宝几次去都悻悻而归。冬至那天,二宝一夜没合眼,眼巴巴地就等着6点多这点空档去找莲儿,没想到莲儿这次更加坚决,防卫也升级了,还从门背后拿出了准备好的镰刀吓唬他,二宝在抢夺镰刀的过程中还被莲儿砍破了头,二宝急红了眼,对莲儿下了狠手。
村里好些人不信,二宝跟莲儿好?还好几年了?别是想强暴人家不成杀了人吧?
那几年,丽丽只要回了村里,见人就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死鬼,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她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如今,孩子都上大学了。二姑娘玲玲受了点刺激,没上完初中就退学了,很快嫁人了。聪明也没好好上学,先前跟着旺儿赶马车,后来姐夫照顾着做点小生意,聪明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材,不到20岁也就定了亲。
旺儿老了,却因为盖房子的事罕见地犯了倔,儿子想在原来旧院儿里翻拆房子,觉得村中心的地皮就好,再说,现在新批的地皮又贵还院儿又短,旺儿坚决不同意,硬主着在村外新批了地皮,盖了一处新房子,他自己也跟上从旧院搬了过去。
旺儿确实老了,20多年了,他最近又总是跟孩子们说,早该听风水先生的话来,早该听风水先生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