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个叫江绪林的学者自杀了。他的身份是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的老师。在此之前,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活过,笑过,挣扎着,思考着。
他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信仰,有主张,学识渊博,身边应该也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跟他相比,我有些封闭,看了几本心理学的书,学得不深,却又似乎开始悟到一丝光。最近这段时间,几乎天天缱绻在老家的床上,贪婪地享受天光。
之所以会关注他的死,不是因为生命逝去的悲悯和震撼,只是因为想要参透某个心理学概念的冷血和功利:我在读《101种防御机制》。书中讲到一种防御方式,叫做“转向自身”。作者在解读这个概念时提到,自杀的人多半使用了这种防御,即:将针对外界的狂怒指向了自己。这句话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晚一扫而过的朋友圈,里面谈及他的自杀。
这个刚刚逝去的生命,他有愤怒吗?为什么愤怒?他是否也曾经“转向自身”,把对这个世界的愤怒灌注在自己身上?
我带着探寻的好奇随意浏览,却在一个读书群中发现了几个链接,里面有他写过的四篇文章。文章的名字分别是:《其实我并不热衷政治,只是今夜还是很悲伤》、《生命的厚度》、《朝花夕拾:纪念回了天国的爷爷》、《纪念回了天国的爷爷》。
我读完了这四篇文章,但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
在第一篇文章里,我看到了他的政治观。他的政治观是压抑的,他在努力的远离政治。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自我生命状态的关注中。除此之外,他热心参与却又警惕沉湎。他让自己的身体保持随时抽离的姿态,但也放纵着对现实乱象的觉察、对人物遭际的悲悯和同情。他似乎在努力的说服自己:老实呆着吧,你能安顿好自己的心就不错了。
我无法粗鲁专横的把他的态度解读为逃避或防御,甚至前段里的那个“压抑”也显得鲁莽和自以为是。他的表达流露着冷静和清醒,他告诫自己,民主政治虽是一盏明灯,可以部分照亮前路,却不足以照亮这苦难的永生。这世上本就没有包治百病的良药。自由,民主,正义,确有它的价值,但并不足以消除人世间所有的“苦难,愚昧和平庸”,它能够满足的“渴望和幸福”也许永远小于追随者的期待。因此,也不足以担当自己一生的“委身与忠诚”。
我不知道他最终如何定位自己一生的“委身与忠诚”,却发现相比于他的朋友,那些民主政治实践者们的“有所作为”,他想要的似乎要多的多:他敏感于所有的“苦难,愚昧和平庸”,他悲悯于政治不义之外更多的人世不幸。同时,他甚至郁结于民主政治实现之后人生的落寞与空茫。
他眼神中的迷惘从不停驻于具体的目标。也许,真正困扰他的,是无常。
第二篇文章叫做《生命的厚度》。在这篇文章中,他“对比了梁漱溟和高华两人的历史视野并礼赞了梁漱溟式生命的厚度。”
“无论我们的脆弱处境如何艰难,我们都有必要像梁漱溟那样拥有思想和生命的厚度,才能够豁达地委身于政治理解或事业而不至于为其所伤。只有从丰厚的思想和生命中汲取能量,才能豁达而充满希望地以人性之光透射历史和政治的幽暗之处。”
他的文字是松弛而安定的,他的政治观豁达、明朗,有宽广的自由度和对人性的包容。相比于梁,他认同高华的真执,但同情高华的苦。
“我们常常被告诫说:应该欢乐地、充满希望地追求自由和民主,但是如果我们像那样只透过自由和平等的政治之眼,四顾之处则只有极权、独裁、迫害和肆虐的强权,正如《*********》呈现的处境。”
由是观之,他不偏激,能平和看待人性善恶。他不急于归因,不将视野囿于人性。他似乎不受世俗的情绪困扰,只将自己的生命能量建构于更扎实的土壤之中。他的内心没有偏狭的恨意,没有灼人胸膛的爱火,只流淌着一腔温润柔和的水。这样的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我在他的遗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话。
“上主啊,我打碎了玩具,你不要责罚我;然而,就是责罚我,也请给我勇气面对未知的一幕。啊,我终于要知道真相了。我不好,我平庸,我德行有亏,洛克的墓志铭都说:“让我犯下的邪恶随着尘土掩埋吧。”(let his vices be burried together)我除了祈祷宽恕,还能做什么呢?请不要看我的罪和错。”
“我谱写不出优雅的乐章,也就不能有期望(指点世界),我不知何为爱的拥抱(已无法体察),如何亲吻和祝福你们以作别!”
也许,他宽容整个世界,却唯独苛待自己。他希望自己有海一般的胸怀:宽阔,豁达,超脱,卓越。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人,也会有人的脆弱和不足。
写完前面这段,我忍不住心生自责。
我带着理性的好奇而来,在阅读中生出敬仰怀思,但除此之外对他的思想和他的信仰却又一无所知。借着文字只想表达在他的文章里感受到的鲜活生动,但写着写着就逾越了分寸,开始了对他内心挣扎的妄断和揣测。这就像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亵渎,让我不安。
在这种不安里,我又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也许,在他心里也住着一个不安的小人,以惶恐自律的姿态规范着自己入世的言行和分寸?如果那个小人也能像他的文字一样自由松快,也许……。
愿自由的心在自由的世界里安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