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

      从西溪南回来已半月有余,近日终于把游记凑完,内心一直焦急老方的故事还没写,朋友们听说老方是个有故事的人,都催我快点完成。现在的“有故事”大多和奇闻逸事或者艳遇之类有关,偏偏老方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农民,一辈子本本分分,最多算是好丈夫、好父亲、好邻居、好村民,仅此而已,可他还是感动了我。

                      (一)初识老方

      2019年7月28日晚到西溪南,当晚与孙姐夫妇商议这几日行程,提出找一个对当地熟门熟路,懂点风土人情的司机,可以帮我合理安排游程并讲解景点。孙姐考虑了村里两个司机,最后想想我的要求高就推荐了老方,正巧老方找孙姐帮忙想给孙子选个好学校读书,孙姐就提出明天带我去玩的事,问他收多少钱?电话里听到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用皖南普通话有些忸怩的说:“孙姐的朋友我就不收钱了嘛。”其实那时我和孙姐夫妇还是客人与房东的关系。孙姐说:“那怎么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该收多少你说过数,对方能接受就去,不接受也没什么。”老方这才很不好意思像挤牙膏似的吐了个数字:“那就200吧。“孙姐有些吃惊,但当我面又不好帮老方提价,双方约定了时间和旅游景点。挂了电话,孙姐说,你太划算了,去四个景点,早晨六点到中午12点,全程陪同才200元,平常至少要300元的。我心想这当然是孙姐的面子。

      第二日早6点整,便听见昨日电话里沙哑的声音在天井里喊:“小C,小C,6点了!”我拿起必备的物品冲下楼,看到天井的桌子旁坐着一位留着平头、穿着白圆领汗衫、灰色棉布七分裤、黑圆口布鞋的中年男子(说他是中年,因为头发是黑的,很有光泽),脸上略有皱纹,皮肤古铜色,小眼睛塌鼻子,方头方脸,站起来五短身材,我暗想倒是和他的姓氏完全匹配。想必他年方五十出头,我便随孙姐喊他老方。

一路上老方话不多,像完成任务似的,一切按孙姐吩咐,这里吃早餐,那里有什么景点,几A级景区,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倒也讲的简明扼要,条理清晰,感觉就是个熟门熟路的野导游。我想大家就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只要服务到位,没有工作热情也罢。

从渔梁坝划船出来已是汗流浃背,正欲上车,老方说:“等等,我把空调打开,温度降下来再上车。”天是燥热的,我的心里却是清爽的。

第一天的游玩以午餐为句号。吃午餐时,我让老方随便点菜,说他更了解当地特色,他并没有捡贵的点,看到我点了河鲜还反复强调吃饱就行,不要花那么多钱。我说:“天这么热,你一路陪同,那么辛苦,要多吃点,吃好。”他便不再说话,认认真真吃了两碗饭,期间不停给我倒茶添水,我也回敬他茶水,这顿饭打破了陌生感。到家快下车时,他说:“我这里有村里开矿泉水厂村民送的水,给你拿两瓶尝尝。”说完便拆开包装箱硬塞到包里。我知道这是老方的礼尚往来的意思。

                  (二)有故事的老方

有了第一日的铺垫,第二日老方话明显多起来。一上车便问我带水没有?我去景点又给我塞两瓶水,还说不要再花钱买了,外面水贵。这一日是去新安江画廊,快到时老方提醒我,若是有人推销野生茶叶,枇杷膏都别买,哪有那么多野生茶叶?!(大概看出我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幸好有他提醒,渔民从山泉水自然过渡到茶叶、枇杷膏,我有了思想准备,早早想好托辞婉拒了。

返回路上,他有些神秘又得意的说:“你知道后面还有一拨客人吗?村里另一个年轻司机把人家拉过来价格没谈妥,又把客人原路拉回去了。孙姐很不高兴,说以后不给他介绍客人了。”我诧异地问:“晒了一圈太阳又回去了?谁的错呢?”他有些鄙视的表情说:“两边都有问题,互相让一点,好说好商量嘛。”他倒不偏不倚,知书达礼。

通过两日观察,觉得老方的见识、谈吐和通情达理都不似普通村民,便问他原来做什么的?这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说自己是名副其实老司机,从牛车开始,历经独轮车、手扶拖拉机、大型拖拉机、火三轮、轻型卡车到现在私家轿车。我说:“你多大啊?怎么牛车都赶过?”他说:“71了!”我看看他全黑头发,没有什么皱纹的脸,回想他一笑一口整齐白牙,走路呼呼有风,提起我的箱子丝毫不气喘吁吁,高温预警的天他一路陪同也没中暑之类表现,便大呼:“不信不信。”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便报了生辰八字,他是新中国成立那年生人,其实是虚岁71。待我停止大呼小叫,他主动说:“我一出生父亲就去了台湾,当时把我和母亲送到奶奶家,说奶奶不能没人照顾,这一走就是几十年,直到十几年前父亲才从台湾回来见了一面,回去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平静的叙述,我却能感觉到他内心波澜,只是静静听。他说:“我台湾弟弟回来住不习惯,说晚上8点就睡觉,12点夜生活才开始的嘛。”说完他大笑起来。我也顾不得隐私,问道:“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有感情吗?”他叹口气:“是啊,我父亲去台湾不久就结婚了,娶的江苏姑娘,生了两个个儿子,有个做生意,有个当医生,他们可得了,我父亲的财产都归了他们俩。”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有些委屈、落寞甚至是愤愤不平。我附和道:“是啊,到底你是大哥,还是该赞助点。”他又笑着说:“他们每年过年会象征性地寄点钱,只是个礼节。我也不和他们争什么,我要求不高的,身体好,吃饱穿暖就行了。”我又赶紧安慰他给他点赞。心中还是好奇他妈妈的命运。他沉默一会儿说:“我母亲这辈子很苦很苦!她是大家闺秀,我外公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当时带我母亲去西安工作,在那里认识了开飞机的父亲,两人一见钟情,我母亲就没有再回广东老家了。我母亲当时很时尚的,家里佣人都一大堆,家里还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发型都是那样的,现在都没见过。”说到激动处,他忘记在开车,情不自禁用手在头上比划着,估计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明星的发型。我以为他母亲仍健在,就问高寿?他叹口气:“从父亲走后,母亲大概再没有快乐过,我印象中她都是不开心的,她一个大小姐哪里做得来那些农活,后来改嫁给我的继父,一位转业军人,才免受批斗之苦,但心情不愉快不可能长命的,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听到这里,我不禁长吁短叹,自古红颜薄命,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坎坷后才离开人世。想他母亲当年是何等风华绝代,父亲一走了之,把所有的苦难、不公与折磨都留给了母亲和他。

我开玩笑说道:“难怪你的举止和普通村民不同,原来是大户人家出身啊!”他不好意思却又认同我的说法:“那是,我从小就爱动脑子。因为父亲,我和母亲、奶奶处处被歧视,我小学想入个少先队员都没资格,学习最差的都入了,我就不可以!那时我就明白要低调做人,他们分成几派要我站队,我哪个也不得罪,干脆退学了。”说完,他为自己当时明哲保身的策略哈哈大笑起来。我安慰他平安就是福!他却话锋一转:“这人的命运谁说的准呢?当年没入少先队是因为我父亲,后来当上政协委员也是因为我父亲,有台属关系的很多,***觉得我不错就推荐了我。”我并不知道当年政协委员的选举程序,但可以听出他“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自豪和喜悦之感。我顺着他开玩笑说:“当上政协委员不容易,可当上官了。”他嘿嘿憨笑两声说:“啥官不官,我不在乎那个,我在乎的是和我身边的人一样平等了!”其实,我的爸爸妈妈当年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受到牵连,虽然命运改变,但好歹还是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下一代也都上了大学没有被耽误,而老方的命运却完全被改变了,他本可以海外留学就读名校成为一个大学教授,或者创办自己的企业成为民族资本家,可是现在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民,一位读到小学就被迫辍学的农民,他对可能飞黄腾达的命运被改写并没流露出太多遗憾,反而对自己后来被选举为政协委员重笔描绘,反复讲述,可见他更追求尊重与平等。

我心里暗暗为他遗憾和难过。他却很懂得道法自然,说:“人的命不可强求,不管多大官,不管家财多少万贯,都不如身体健康重要!我这辈子活的压抑,平日不大说话,生怕说错了被人抓住把柄,只想平平安安,一家人在一起。这几日说的话赶上半辈子所有的话了,要谢谢你啊!”这老方身世坎坷,虽压抑半生,却没有颓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脚踏实地的活着,这一日让我对老方刮目相看。

            (三)醇厚礼让的老方

第三日,我按约定好的时间出门去齐云山,老方已在草堂门口等我,手里拎个食品袋递给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昨天听你说想买烧饼,我家老太婆原来做烧饼卖,这两年年纪大了,我就喊她不做了,昨晚特意做了几个,拿给你尝尝。”6点天已热起来,可我心里比太阳当空照还热乎。昨天在车上我不过是看到村里有个馅饼铺,便随口说一句自己最爱吃各类饼,打算去买两个尝尝,老方当时只说那个不好吃,我老太婆做的才好吃。大家便又聊别的去了,谁知他就这么认真放心上。想想这两天我也不过是吃饭时都请他先点,偶尔给他添点茶,只因他年长,我是处于礼节照顾他,谁知他却把这些无心之举记在心里。

从齐云山返回途中,我又问起老方现在生活如何?他有些得意的说:“我有三个孩子,老大自己做生意,老二当年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嫌工资低,自己跳槽到广东一家化工厂搞技术,他一个配方都可以挣好几万呢。女儿初中就不想读书了,去浙江打工,现在嫁到那里,是一家服装店店长,一年将近十万收入,最近才在西双版纳买了房子,让我们老两口冬天去那里度假呢。”我打趣他:“那你这老太爷舒服哦,都孝敬你,钱都花不完!”他呵呵笑起来:“没有了,儿子都有自己的家,哪个要他们的?逢年过节给我们红包,那是礼节必须要。女儿每个月都给老太婆零花钱,不要还不行。”说完,自顾自的笑了一会儿,仿佛沉浸在和女儿推让零花钱的幸福情境中。

正在这时他接个电话,只听他对着电话那头耐心的说:“放心,放心,一会儿送了客人就去帮你取哈,取回来就给你拿过来。”挂了电话,他主动讲起电话那头主人公的故事。村里有位老教师,今年都90岁了,儿女双全本是世上最完美的事了。可他自打老婆去世便一个人单过,每月5000元退休金,换作别人哪里花的完?给子女可以存个几万是没问题的。谁知这个老寿星特立独行,不仅不和儿女住,还请个保姆来照顾他,每天只是做两顿饭就走了,一个月给2500元,他还要顿顿吃肉,必须是五花肉,再买些保健的药,哪里还有余钱?他自己的女儿反倒在孙姐家帮厨,儿子就是昨天把客人又拉回来那个司机。我说:“那他给你打电话做什么?”老方说:“他在村里没朋友,谁都不相信,只信我!每个月工资发到邮政储蓄卡上,到日子他都要我去屯溪查收,帮他取了带回来。”我听了哈哈大笑,这老头有意思,自己儿女不信任,倒信一个外人。老方很自豪的说:“信任我的可不止他一个,村委会出纳都是我,一是我会算账,二是我不贪财。”这个倒是,就这几日很多小事都能看出老方只是生物学上的小眼睛,心灵上有双大眼睛,不计较块儿八毛的。我们从宏村停车场出来收费10元,按理我加的景点该出这钱,老方潇洒一挥手制止我,利索付了10元。每次进景点前他都要给我塞两瓶水,叮嘱我天热多喝水。

途中,他看到前边有个卡车,就指给我看:“当年我的第一辆卡车就是这样的,我开拖拉机帮别人送亲到另一个县,路上看到这样的卡车,心想有个棚(驾驶室)就不用再淋雨了,那时刚改革开放没几年,我回去一打听要一万多块,关键有钱也没处买啊,那时都要指标的,我和大儿子就跑到湖南去买。”我惊呼:“那么远去接辆车,要跑多久啊?”换作现在都不是事儿,可那时的公路哪有现在这个条件?这老方真是有魄力!我还没想到问车价,老方自己边说边单手比划:“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共14441.4元,那时都是10块的票子,我们用一个这么大塑料袋包几层。有了那车再不会淋雨了。”原来他买车并不是单纯可以多拉货,主要是为了改善司机的环境啊。果真他接下来就检讨:“我这人就没经商头脑,那么早就成了万元户,经常帮他们去浙江义乌拉货,就没想过自己开个店让儿子经营。”我也不无惋惜的说:“是啊!不然现在你都不用跑车了,都是别人给你开车。”他叹口气有些无奈的说:“没那个命啊!”说完我们一路无语,大概这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了。

下午本约好去屯溪买土特产,他却来晚了,进了门一个劲儿道歉:“正要出门接到大儿子电话,说是要给在浙江打工的孙子买辆车,本想分期付款,一算利息不划算,就向我借钱,我一下哪里拿出那么多,就跑去取钱陪他看车,订好车赶紧赶过来,真是对不起。”平日里我最看不惯啃老族了,便半开玩笑说:“你儿子不是做生意吗?多少钱的车还要问你借?”他说办下来12万多点。我便有点多管闲事的问:“那借了还不?”他赶紧说:“这个肯定要还的,借就是借,他是我儿子,有困难不找我找谁?”我笑起来说:“你比那个老教师有人情味!”他也笑答:“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平平安安就是好的,钱嘛,够花就行。”他对家庭如此看重,大概缘于儿时经历吧,没享受过父爱,母亲没享受多久夫爱,他为人父,为人夫后便将自己满腔父爱和夫爱都毫无保留奉献给这个家庭。

老方带我去买特产的地方都是他提前打听好的,本地人排队才买得到就是最好的,祁门红茶一般等级的大概多少钱划算。很快买完特产,付账时想到明天要走,老方这几天的费用还没付,他又不用网上支付,一定要现金,我以为黄山到处有ATM机,结果问了商家说要走很远,于是和商家沟通兑几百块钱,老方在旁边听到以为我要用现金做别的事,便主动提出借给我200元。我当然婉拒,最后和商家兑了六百块,加上钱包里原来的三百,按先前讲好的三天包车七百,看到老方这几日陪同辛苦,又加了景点打算付给老方900元,便先用800元来试探,谁知他脸沉下来,嘟嘟囔囔说这几天门票都省了不止100了,但又碍于面子,说:“你看着给吧,800就800。”说着,也不把副驾座位上的钱收起来,我赶紧又加100,这时他一下就开心了。我说如果不满意就说出来,我再去取钱,他说够了够了,这几天跑的路程加上增加景点900元差不多。我要再加点钱他怎么都不再收了。

我并没生老方的气,相反,觉得他这人有原则,是他的就是他的,情谊是情谊,报酬是报酬。

果真,下车时他说明天来送我,我说:“这大热天又让你跑一趟。”他赶紧摆摆手说:“又没多远,不妨事的。”第二日,准点来送我,手里又拿个食品袋递给我:“你那天说馅饼好吃,老太婆今早给你烙的,出门加热了一下,路上饿了吃。”到车站又递给我几瓶水,说:“饼子干,带点水喝。”我手里抱着热乎乎的饼子,包里装着沉甸甸的水,心里是满满的老方和他老太婆的情谊。

老方的故事讲完了,没什么惊天动地,可我还是罗里吧嗦写了几千字,因为从他身上我体会到了“仁”、“礼”为核心的皖南文化,看到了皖南人千年不变的淳朴从容和知足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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