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庄

                                    一

我们村的名字叫叶庄,而真正的老家叫杨庄。小时很好奇,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听起来怪怪的。

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就像之前不喜欢别人叫我的乳名后来慢慢也喜欢了一样。中国的大地上,单地名就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之前到过凉山,在那时从比较中感受到,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很多地方都是不同的。平原上小村子的名字经常以某个姓加村来命名,一听就知道这个地方是某姓的聚居地。比如张村、李村和王村。而在山沟丘陵地带,名字又会叫什么沟、岔之类,我们村就有这样的名字。叫庄的也有很多,大概与地形有关。但凡叫庄的,一般都是处于某个地理单元中位置相对较高的地方,我们老家就是这样。有老婆洼、阴坡、张家洼、岭平、桃树凸等山峰环绕,中间是类似的盆地地形,而这个盆地却在全镇基本上算是位置高的。记得初中地理老师说,老婆洼是白浪镇第一高峰,那时还有点小小的自豪。因为其它地方冬天下雪一会就化了,但我们老家下雪很长时间都化不了。尤其是老婆洼顶上的雪,有时从头年十二月份到第二年三月份还没完全化完。每次星期五从镇上回家翻过庙梁,抬头就能看到老婆洼脑上的皑皑白雪,似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大气感。

而“杨”的来历则确实是因为姓。传说杨庄原来全部是姓杨的,但由于犯了地名,最后一户也没有了。我们家背后就是整个杨庄山脊线中最有气势的一条,被称为老虎包,它在风水上被称为老虎下山地。就是这条下山猛虎吃掉了全部姓杨的人家,最后诺大一个杨庄一户姓杨的也没有了。随着姓杨的灭绝以后,庄上陆陆续续搬来了王、赵、高、魏、丁、刘等姓氏。据老人说,由于这些姓正好克制住了老虎,所以我们一个庄上从此就安然无事了。

                                  二

小时候,对这种故事传说深信不疑。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加深,才知道这些故事很多都是子虚乌有。但这并不妨碍个人从传说的角度去继续探索故乡杨庄的前世今生。

我们杨庄虽叫杨庄,但没有一户姓杨的,并且还是杂姓聚居。已经说了,杨庄至少有七八个姓。以前,我并没发现这种现象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奥秘,直到后来到了南方农村后才知道为何。

我们杨庄很多人都不是本土人,都是外来户,这跟郧阳本地的历史有关。郧阳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是秦楚交界处,并且在后来的历史上也多为不同行政区的交界,所以被称为“三不管之地”。在唐朝时,这里是流放之地,李世民二子魏王李泰、武则天之子后来的中宗李显分别被流放于房州和郧州。正是因为这里是“三不管之地”,所以多有盗匪逃窜到该地大山里,给政府搜捕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于是朱元璋时期,曾将这片地区进行封禁,严禁人民出入。只是后来这里才慢慢得到开发。到了明末,这里又成了流民逃亡的地方。据说,白莲教头领王聪儿和闯王李自成、张献忠都到过此地。又据说,这里很多地方曾经植被保护的很好,在太平天国时期,一批太平军驻扎在此,砍树为柴结果造成了梅铺、白浪和谭山如今山体的石漠化。

而杨庄如今大部分人家都是在这个时期迁入的。前几年,家族内的热心人不远千里到了安徽的黟县重新续了家谱,然后才知道我们丁氏一族原先是来自于安徽黟县,由于成化年间太湖发洪水,祖先们一路辗转向西迁移,先在河南落脚,后又有一部分来到了河南和湖北交界的地方,先是南化楼房沟,然后是白屋沟,最后才是杨庄。也就是说,我们丁氏家族从真正的老家安徽黟县搬到如今的杨庄经历了三百年左右的时间。而从太爷到我们这辈是四辈人,在杨庄定居正好在一百年左右的时间。

                                    三

杨庄曾经也是人声鼎沸之地,只是近些年人口大量迁出,逐渐变得冷清了。

记得小时候,经常会有山外的货郎挑着小东西到村里卖。他一家一家地转,小孩一家跟着一家地跑,看稀奇。他到了哪家吃哪家,从来不会有人觉得不妥。如果是到了晚上,他会住宿在庄里,第二天在晨光熹微中挑着货物翻过那全镇第一高峰_老婆洼脑儿。听父亲们经常说,爷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留来自老婆洼那边的人吃饭过夜。因为我家就住在老虎包,是从此过老婆洼的最后一户人家。每一个山那边的路人从荆紫关走到我家门前一般都是在黄昏薄暮时。这个时候如果继续赶路,一是要翻越高高的老婆洼,体力不济;二是山高路险,有野兽出没,一人山行不安全。所以,每逢这个时候,路人都会选择在我家做短暂停留。而爷爷更是一个好客之人,遇到路人总喜欢喊别人到家中攀谈,谈到兴处就让奶奶做饭,留路人在家过夜。听大姑说,奶奶为此对爷爷多有抱怨,但对路人则从来没有。毕竟家里穷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好客之人也会受别人待见。那时,爷爷看山,我跟着他到山那边,那边人对爷爷的欢迎程度我是见识过的。而这一点,我们后辈很多都继承了。喜欢结交朋友、广结善缘。

杨庄毕竟是山区,条件艰苦,这养成了山里人吃苦耐劳的性格。靠山只能吃山,祖祖辈辈都在跟山打交道。没柴了,挑根扁担别把镰刀进山去,晚上回来就是满满一挑柴火;没菜了,夏天雨后挎着篮子到老婆洼,一天回来就是满满一篮蘑菇。杨庄人的这一品质在父亲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村里也是组里的干部。那时还是大集体时期,一起劳作一起吃大锅饭,每次干活中午熬晌能熬到一点钟,饿得年轻人一个个没力气干活。那时,年轻人在一起喜欢比力气比饭量,父亲力气大饭量大也是出了名的。后来才慢慢领悟到,所有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我们是一个大家庭,父亲兄妹七个,他是老大,我们一家四个孩子,他是父亲,所有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肩上,他又没有过人的本事,只能靠气力谋生活,所以不能不饭量大,因为只有饭量大才有足够的力气干活。而我们小时候也深深地领教过生活的艰辛,从老婆洼脑把一根根木头扛回家,翻过几座山去拔草,中午吃带的干馍,不回家。但是,山里人苦日子过惯了,剩下的就只是面对生活这座大山厚重的韧性了。

当然,由于是杂姓聚居,庄上人有时喜欢闹矛盾,有些矛盾能积累几辈无法化解。但若干年后大家都走出大山,相逢一笑,恩仇全无。

                                  四

如今再去谈杨庄,多半已经是陈年往事。因为随着历史的变迁,杨庄很有可能像中国很多自然村一样消失。对此,虽然多有留恋,但内心中还是知道的,不仅是某个具体的人,整个人类,漂泊都是永恒的宿命。真正的故乡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空间或地点,因为一旦落入具象就总有消亡的一天,而唯有脱离了一切条件限制才可能获得永恒不朽的存在。而此时,这种故乡的具体表现则是:人在一种精神文化的过往、当今和未来的无限历史绵延中构筑的栖息之所。简单地一句话了解,那就是,觉悟即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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