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蛙声一片

    曾几何时，对美妙做了好多念想，夜深人静，就寻思着，人世间到底有多少美妙？谈起这些，世人都注重色彩对眼球的吸引，而对于声音，则往往忽略了。即便偶尔提及，则首先想到随音乐伴奏的妙曼的歌舞，所以古人有“音不过五，五音之变不可胜穷”之说。足见人们对歌声乐声的向往。我喜欢戏曲以及丝竹管弦之类，若遇一场委婉的催人泪下的戏曲，其余音会萦回于耳畔久久不肯消去。我喜欢一个人到野外，漫步田埂，徜徉溪岸，听茫茫四野的风，幽静山坡的鸟声，以及自然界中产生的独特的声音，自成天籁，其间趣味绝非平素可以领略的。

　　 周末清早，天气晴好。走过村旁，沿河岸信步走去，岸的一边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苍凉，崭新的新农村取代了过去的田埂，不远处的高速公路还在修建中，雄伟的桥梁高昂着头颅，工区外，连片的油菜花正在盛开，彩霞一般铺在半山腰，如果走进去，不是神仙也似神仙了。我只能且行且赏。

　　 我留意了一下流淌的河水，这河水是通往南湖镇的，河道不知改变了多少次。前面那个叫做马庄的古老村落，也变得格外靓丽，阳光沐浴下的一排排琉璃瓦闪闪发光。忽然听到两声蛙鸣，不觉惊觉起来。这么多年只顾忙着生活，淡忘了蛙声。只记得小时候，夏日雨后，尚能听到蛙叫，渐渐的，因为长大的缘故，便听不到了。我沉吟良久，但又不甘心，眼前的河里有水，那里肯定有蛙。我踏着一双破拖鞋吱呀呀地去了。澄清的河水上铺满了水草，几只泥鳅在水草边游动，时而翻出一片涟漪，时而吹出一串水泡儿，水草上下看不见蛙的影子。我蹲在水边。几丛芦杆在水中随着微风摇晃。这里边是蛙们喜欢躲藏的地方。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仔细地搜寻。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连蛐蛐儿也懒得振一下翅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悄悄地离开。但我相信，蛙这生灵，是善物，是农作物害虫的天敌，一生都在守卫着田野。这良善的东西肯定躲藏在某处，只要仔细找，一定能找到它们。我和它们是要好的朋友，小时候，村里有小溪，春天到了，四周一片蛙声。尤其晚上，蛙们会唱着歌送人们进入梦的花园，至到现在，还经常在梦里听到蛙声。我曾下了决心，不惜到更远的山乡水村，去寻找它们，不曾想到，今天在此竟能了却心愿。

　　 我循声走近小河，曾经小河上的脚石已经娈成了混凝土桥，桥栏上刻着花纹。小河水被土坝拦着，已成小湖。晨曦初露，湖水将一轮红日浸入水里。水光天色，交互辉映，万道金光，自水中天上交织着一齐焕发开来。水，山，村舍，甚至人的身上都被这金色的霞光涂满了。怎能不令人心旷神怡。

    无暇观赏这些，此刻，我只惦记着那曾几度让我怅惘不已的小生灵。

　　 我循着蛙呜朝土桥上走过，蛙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蛙一齐鸣叫。我小心翼翼的，脚提起来都不敢往地上放。等我刚走过桥，所有的蛙几乎在同一秒钟戛然而止。它们一定没有弄明白我是谁，敌人还是朋友。环顾水面，一切都静得出奇。一只水鸭子在水面的霞光里游动，推开一圈圈楕圆的涟漪。我挺直了腰站在河畔边，有意接受蛙们的审视。片刻，远处一只蛙首先“格格”地叫了两声，马上又沉寂下去。又过了片刻，又叫了两声，我听得明白，还是那只蛙。它的叫声刚落，所有的蛙同时叫了起来，有高音的、有中音的、有低音的，甚至还依稀出现花腔。我忽然意识到，这场演唱或许是有严格组织的，方才的那两声鸣叫，分明就是全场的领唱，或是指挥。我忽然感到蛙们已不再是愚懦的动物，而甚至是一群聪頴的同类了。我的胸腔里血流贲张，想跑过去亲近它们，拥抱它们。但我知道，平时，人们总会以为蛙这动物生性淟涊，害怕人，而此刻，在它们面前，我反而诚惶诚恐起来，我不敢接近水边，怕惊拢它们的雅兴，只在河畔边，静静地听它们唱歌。

　　 清晨的薄雾携着乡村的炊烟，轻纱一般飘浮着，弯成一个大大“S”。蛙声一片，初听尚杂乱，如三伏天落在彩钢棚上的急雨，像坝上草原成千上万匹奔马的蹄音，如山中千尺飞瀑迭落涧底，亦似无数面鼙鼓同时敲打。这时，往往需要静下心来，把一切世尘中荣辱得失全部抛却，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当前的蛙的大合奏中，你会忽然觉得，眼前胸间渐次开阔起来，会出现连绵的山，奔涌的海，满园盛开的花，千帆竞渡的江河，以及万马奔腾的草原。再仔细听去，又近似亲人离久重逢，把着手臂嘘寒问暖，连每一个字都极其亲切而温馨。我是相信能听懂它们的语言的，甚至有学它们鸣叫的冲动，只可惜天赋不足，伸了几伸脖子，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始终没有叫得出来，只得转而静静地听。

　　 初夏是蛙的天堂，也是它们谈情说爱的时节。蛙们的恋爱，远比人类率真，远没有人类的扭揑作态。一方有情，便可以大声地嚷出来。另一方无意则已，一旦有意，也大声地回应，然后是情歌的唱和，衷肠的互诉。假使你认真去听，一样能听出其中的卿卿我我来。一阵情感的交融，两情相悦，即可喜结连理，于是便子嗣满河了。既没有彩礼之重，也没有车房之累。不需要考虑合不合得大相，更不需考虑犯不犯凶煞，甚至连个“黄道吉日”也不需看，一段美满的姻缘天造地设般就这么成就了。这个时候，是世间最美妙的时侯，稍有动静，都会搅扰了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听。一个咳嗽，或是一个喷嚏，都是不可轻恕的罪过。盛夏时分，蛙们的鸣叫便不是这样的。幼蛙已经出生，小蝌蚪丢掉了尾巴，长成父母的模样，一家人叫起来，少了些初恋的甜密，多了些生活的满足。夏日的夜晚，蛙们忙完了一天，也该是它们休息的时候，那叫声闲适、逍遥。这时听蛙，眼前会出现一棵大树，树荫下围着男女老幼。那蛙声便是一阵阵爽朗的欢笑。再有一支竹笛，让整个山村都醺醺欲醉了。突然有一天，霜打秋草，小河里的水草也干枯了，低垂了，蛙鸣沉寂，时光进入冬季，要听这美妙的无伴奏合唱，只能等到来年的惊蛰。这个时节，蛙们就像远行的朋友，虽然杳无音信，却总在我的梦中萦回。

      漫长的冬天，听不到一声蛙鸣。然而蛙是守信的，到了该来的时候，它们一准儿会来。它们的信用又从不挂在嘴上，从不说出声来，而是天地造化。这比我们人要强了不知多少。我们越是宣扬“守信”的时候，其实正是整个社会最没有信用的时候，君臣无忠，父子无敬，夫妻无爱，兄弟无义，朋友无信；强调仁爱的时候，也正是整个社会最没有仁爱的时候，伤而不扶，死而不救，老而不尊，幼而不抚。这就颇不像蛙。虽然它们低等而冷血，让我们这些自以为高等而热血的动物反不能及。最不能忍的，是《聊斋志异》里那篇《蛙曲》的描写。说的是在京城里有个人，拿了一个木盒子，盒子里隔出十二个方格，每个方格里放了一只青蛙。拿根细棍敲蛙的头，青蛙便会哇然鸣叫。如果给那人金钱，他便不断地敲击，就像敲击小云锣一样，且能敲出乐谱来。人之贪婪，竟到如此境地，以致于连蛙都不放过。我于是更加生出怜爱之情。甚而觉得那京城人敲击的，非蛙之头，乃人之头也。不知为何，于蛙凭空生出相惜之情来。记得一次到火锅店，同事们迫不及待的要吃田鸡肉，初来乍到，不知道田鸡是何物，同事们解释说是青蛙！蛤蟆！我已潸然泪下，怎么能吃蛙肉啊！其实保护青蛙原不在我的职责，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既是朋友，有这样自相戕害的吗？

　　 人生世上，最难得的，应为一知己。作为物，如蛙一般灵性的，也该是如此吧？自古迄今，兰花以屈原为知己，菊花以陶潜为知己，翠竹以献之为知己，莲花以敦颐为知己，牛鬼蛇神以留仙为知己，虾以白石为知己……都是史中佳话。而至当下，有狗以人为知己的，有猪以人为知己的，有鸡以人为知己的，有蛇蝎以人为知已的已不能胜数。我固然知道自已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古代先贤自然令我逐尘莫及，当然不敢有兰菊莲竹之属以为知己的妄想，而猪狗虫豕待时俗之流又常常令我难堪以不屑，故尔常感叹知已难逢，却又和蛙有十二分地投缘儿。我喜欢听蛙的欢笑、蛙的诉说、蛙的低吟浅唱。然而，我一不善水墨丹青，不能描摩其妙曼身姿，诗文也不堪入流，不能讴歌其淳美风致，我妄想着，能配得蛙之知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