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丨花瓣
01
奉安县有三个传说：一是县长的腿，二是保长的嘴，三是粮长的獠牙。
县长的腿虽长在自个身上，跑的条条道道却是日本鬼子的坏路；保长的嘴是自个原装嘴，说的字字句句却都是日本鬼子的好话；粮长的獠牙是从狼嘴里抠出来的，据说当时狼闯入粮长的帐篷，粮长三下五除二徒手将狼制服，生生拔下其中一颗獠牙，才把狼打死。当晚，这颗带着血丝的獠牙悬于粮长胸前，从此成为一枚光荣的勋章。
粮长徐闻是一条铁血铮铮的汉子，本是憎恶拉帮结派之人，独行于世，颇有大侠之风，近来却频频为日军奉上粮油。连狼都不怕的粮长，竟也成了日军的爪牙。奉安县的百姓对此大跌眼镜，爱之深恨之切，对其的恨意比对县长、保长的来得更深。
粮长并非官职称谓。徐闻是奉安县粮油大户，传说家有粮油万吨，奉安百姓习惯称之为粮长。
时正值1942年，战火已熊熊燃烧了好几年。一把把枪杆里喷出子弹，扑扑扑落下一个个弹壳。弹壳先是落在深谷、山坡，尔后落在村庄、农田。原应产出粮食的土地，渐渐落满了硝烟残留金属壳；原应弥漫收获清香的金秋农田，这年扑鼻而来的却是咸甜的血腥味，鬼子的国人的，混在秋风里分不开；原应流淌着灌溉庄稼活水的田沟小溪，如今却成了一滩滩暗红色的死水。
百姓家的粮仓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开仓了。开了也没用，里头空荡荡的连老鼠都不屑一顾。厨房里的粮缸也无人揭盖，里面连麦渣也不剩，亮堂堂的像水洗过。头一年，粮长打开他家的大粮仓，在徐闻粮油商铺面前设立简易的档口，免费向本县难民发放小麦。这每日一碗的粮食不足以饱肚，但免于饿死。县民对此感激不尽，视之为菩萨再世。
不料第二年，粮长竟调转粮仓的方向，原本面向县民忽地转向日军。有人说，每日天才蒙蒙亮，徐家家丁便将大包大包的粮食放在两架马车上，每车五包，共十包，一天不落地往城北日军驻所送去，已两月有余。目睹者或者听闻者，都恨得牙痒痒的，好像送去的是自家的粮食。他们开始骂粮长是狗娘养的，枉为国人，完全忘了去年同一个粮长还是他们的救世菩萨。
02
日军占据奉安县至今已近三年。他们往国内进行了无数次的血腥袭击，始终没有撤离奉安县的老巢，并据此为作战指挥中心。这与奉安县的地理位置有关。奉安县位于东北，临海而建，往南往西往中均有水路，正好符合日军擅长的水军之战；且奉安东望日本，便于日本军火补给及撤退。
县长邵华在日军攻陷奉安县的第一年就举了白旗，保长钟惠叛变也在意料之中，所以奉安县早已被日军钳制。但每每入夜，被白布红点笼罩着的奉安依然歌舞升平。歌厅舞厅亮起霓虹灯，歌女们扭起纤细的腰身，权贵们叼起烟，名媛们挽起珠宝小包，陆续步入富丽堂皇的夜总会。这里但闻歌声起落，哪知战场血肉模糊。
外面的人对县内的生活也是难窥一斑。顾及日军司令常驻此处，为避免走漏军事机密，日军限令奉安县民不得离开城墙之内。实际上，奉安成了一座隔绝与世的囚笼。
不管囚不囚笼，有人唱歌，就有人鼓掌。在县长的队伍里，最不缺的是饕餮之士。他们竭尽所能讨日军将领欢心，夜夜醉生梦死，在酒精中睡去，在温柔乡里醒来。他们没有昨日与明日，只有今晚、桌上的美酒、床上的美人。
这天是尾藤司令的五十寿辰。邵县长不知从哪找来蜀地的艺人六人，安排其在君安舞厅为尾藤表演助兴。
为了确保司令的人身安全，副司令田中满口拒绝邵县长的安排。但尾藤司令不知从何听说将有变脸表演，兴致冲冲表示想看。不得已，日军只好细细检查艺人的行装，并在城门将远道而来的艺人蒙上眼，直接带至君安后台候命。为避免混入奸细，日军计划在表演后将他们押出城门砍首。
03
殊不知，徐粮长往日军军营输送的粮食，全为打通亲日的经脉。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与重庆地下工作者密切联系。
这一年，他接到重庆的秘令，要求他打入日军内部，伺机获取重要军事信息。所以他的粮仓门口才转向日军。
日军也几番狐疑，这个炒不熟咬不动的茅坑硬石头，怎么忽地转了态？
徐粮长亲自押着十包粮食来到日军老巢，说：“徐家粮仓库存不多，仅剩的一千包大麦，全部奉给皇军，将分一百天奉上。日后徐家粮尽，还望皇军打赏。”
日军将信将疑，暂且将粮食留下。两月后，每天不断的粮食输送，让日军放松警惕，为徐粮长赢取出入大本营的通行证。
这次邵县长安排的蜀地艺人，其中一人也来自重庆，他就是变脸者郭钦。这一切邵县长、钟保长、尾藤、田中等人自是不知。徐粮长已在密报里得知，郭钦此行的任务是：刺杀尾藤。
徐粮长无法与郭钦面谈，只在饭前借故进入后台时，眼光匆匆掠过六个正在化妆准备的艺人，最终落在变脸者身上。对方也在默默注视着他。二人不动声色地一眨眼一颔首，算是搭上了线。
04
当晚，尾藤的包厢被安排在二楼，与一楼表演台有数米之遥。邵县长、钟保长作为日军亲信也与尾藤同包厢。徐粮长近来奉粮有功，也在邀请之列，原被安排在一楼，后钟保长突发肚痛，才被邀请至二楼包厢。
酒过三巡。包厢内的日本歌姬抚琴舞罢，退出厢房。田中副司令示意邵县长开始蜀艺表演。
层层指令传下去，很快，锣鼓一声响，楼下舞台款款走上三个聘婷女子，身穿汉服，腰肢盈盈一握，中间那位上前半步，甜声清亮报幕：“下面请欣赏《水袖舞》。”
语毕，三人细腰轻曳，双手忽前忽后忽上忽下，数米长的衣袖，红靛蓝紫，在半空翻滚舞动，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似仙女浮在云端编织衣锦。尾藤司令扶须含笑，红光满面的圆脸上两只色迷迷的眼睛泄漏着淫乱之思。
紧接着是长嘴壶茶艺，看似瘦弱的艺人将一把长嘴铜壶耍得翻来覆去龙腾虎跃，前倾后仰皆能精准斟茶入杯。
再次是手影，艺人单凭双手变幻出狗、骆驼、马、猫头鹰等惟妙惟其的动物，最后双手分饰狼、兔两角，逃跑的兔终难免落入狼口，引得包厢内数人拍手称好。
徐粮长提着心在看，机械地跟风拍掌叫好。他知道下一个节日即是变脸，郭钦如何实现从一楼到二楼的刺杀？能否一招致毙？事后如何逃脱？他能帮什么忙？徐粮长表面冷静，大脑内却不停高速运转。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浮上心头：郭钦此行必然抱着为革命献身的心态。而他徐闻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手影艺人已退场。身穿金丝刺绣斗篷，顶戴金丝头盔的郭钦迈着川剧台步登台，此刻他挂着一副赤色关羽脸。尾藤、田中二人自然不知含义何在，邵县长只图热闹，徐粮长却是会心一笑。看来这郭钦也是铁血男儿，此刻犹未忘表忠心。
只见他右手扯起斗篷一角，高举遮脸，毫秒瞬息之间即拉下斗篷，脸已由赤转黑，眉心是一弯新月，好一张包公脸！厢房内数人齐称好。郭钦又是一转身、一挥手、一眨眼间连连变幻出白、橙、蓝、黄四种脸谱。尾藤、田中初次见识，看得是目瞪口呆。郭钦走下舞台，与前桌的食客手握手，猛地一扭头一回首，竟成了一黑一白的阴阳脸！
尾藤与田中日语数句，最后田中示意邵县长把郭钦叫到包厢来，说是司令大人要亲自揭穿他的骗人小把戏。
徐粮长松了口气，总算迈进一步。
05
在等待郭钦到来的间隙，门外来了个日本小兵，手持电报，并不入内，应是等待尾藤移步拆看。尾藤的心思全在变脸戏法上，挥手让小兵把电报拿进来，也不顾忌邵县长、徐粮长在场，随意揭开了电报。
厢内放置了七张日式矮桌，包括徐粮长在内共十三人就坐。尾藤的桌子处于厢房尽头中央，两侧分别三张桌子，中间留有余地，供上酒菜，以及刚才歌姬表演。田中及日本军官八人依次坐在靠近尾藤桌前，两两一桌，分属四桌。最末两桌坐着邵县长、徐粮长以及两名本地官员。
按道理，处于末桌的徐粮长看不见电报内容。尾藤看罢电报，随手递给下桌的田中，说了句日语，大概是叫他去找人翻译。田中立身应：“系！”便离开了厢房，与他同桌的军官也随之而出。
话说徐粮长不止有生拔獠牙的敏捷身手，眼睛及记性也有过人之处。就在尾藤将电报递给田中的瞬间，徐粮长已清楚看见电报内容：是密语。
为与重庆顺利联系且掩人耳目，徐粮长自学了数套常用的密语及解密方式。重庆也曾将截获的日本密报传予他学习，所以他对日本密语略知一二。正当他在内心默默地破解密报时，郭钦已步入厢房。
尾藤满嘴酒气：“你们中国人就爱骗人，走近点，变一次，让我揭开你们地假面目。”
郭钦步步行近。徐粮长目不转睛郭钦紧握斗篷的双手，不难猜测，凶器正藏在斗篷里。电报内容到底说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差两个字符不明其意了……郭钦也还差一点点就要靠近尾藤，他的斗篷越扯越高……
原来是这样！徐粮长忽然想通了密报的含意。这也许只是他的猜测，并非准确答案。而且刚才匆匆一瞥他也有可能看错字符。但假若他的猜测是真的，定能重创万恶的日本军队！
徐粮长没有丝毫可犹豫的时间。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起身，扯断脖子上绳子，手持那枚象征光荣的獠牙扑向尾藤。在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又将獠牙指向自己喉咙，大喊一句：“獠牙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说完直刺喉咙，一股热血喷薄而出，射了尾藤一脸。
现场乱作一团，在场的日本军官迅速掏出手枪，砰砰砰地超徐粮长身上开枪。厢外同时冲进几个持枪的小兵，也冲徐粮长身上一阵乱打。很快，徐粮长身上全是窟窿眼：包厢内四处溅着鲜血，地上潺潺地淌着数十处血丝。
郭钦愣住了，高举的手垂了下来。趁着混乱离开了包厢。谁也没发现。
06
当晚，郭钦顺利从君安舞厅潜出，又顺利翻过城墙，离开了奉安县。县外的树林里线人正焦急等着，郭钦把徐粮长的举动及话语传给线人。线人马上将情况通过紧急电报传给首长。
首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嘴里重复着徐粮长的遗言：“獠牙是我的，谁都不许抢。”
“獠牙……獠牙……辽阳！”
首长悟出了徐粮长破解的日本密电。他立即下令部署辽阳战役。
次日清晨，日军果然企图进攻辽阳，被半路伏击的我军打得落花流水。
次年，日军无条件投降，夹着尾巴离开我国领土。
后来，徐粮长英勇献身智传情报的事迹传回奉安县，县民们个个热泪盈眶，称之为再世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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