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齐鲁 》 —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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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前一星期,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济南的遥墙机场。邀请我去齐鲁访问的虽然是山东大学,真正远去郊外欢迎的,没有料到,却是整个春天。

  从机场进城,三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但两侧的柳树绿阴不断,料峭的晴冷天气,千树新绿排成整齐的春之仪队,牵着连绵的青帐翠屏,那样盛况的阵仗,将我欢迎。那些显然都是耐干耐寒的旱柳,嗜光而且速长,而且绿得天真情怯,却都亭亭挺立,当风不让,只等春深气暖,就会高举华盖,欣欣向阳。


  从城之东北进入山东大学的新校区,外事处的佟光武处长和刘永波副处长把我安顿在专家楼,就将我留给了济南的春天。一千年前,济南的才女李清照说:“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我在山东十天,尽管春寒风劲,欺定我这南人,却是一天暖过一天,睛得十分豪爽。愈到后来,益发明媚,虽然说不上春深似海,却几乎花香如潮了。不,如潮也还没有,至少可以说沦纹回漾。


  专家楼外,有几树梨花,皓白似雪,却用淡绿的叶子衬托,分外显得素雅,那条巷子也就叫梨花路。偌大的山大校园虽然还只是初春,却已经众芳争妍,令惊艳的行人应接不暇了。桃花夭夭,冶艳如点点绛唇。樱花串串,富丽得不留余地给丛叶。海棠树高花繁,淡红的风姿端庄而健美,简直是硕人其颀。每次从邵逸夫科学馆前路过,我都左顾右盼,看得眼花,无法“不二色”。只恨被人簇拥来去,点指参观,身不由已,无法化为一只蜜蜂,周游众芳,去留连“一花一天国”。


  但令我一见就倾心,叹为群艳之尤的,是丁香。首先,这名字太美了,美得清纯而又动听。然后是爱情的联想: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的名句谁读了能忘记呢?丁香与豆蔻同为桃金娘家的娇女,东印度群岛中的马鲁古群岛,即因盛产这两种名媛,而有“香料群岛”的美称。早在战国末期,中国的大臣上朝,就已用丁香解秽。干燥的花蕾可提炼丁香油做香料,也可以入药,有暖胃消胀之功。此花属聚伞花序,花开四瓣,辐射成长椭圆形,淡绿的叶子垂着心形,盛开时花多于叶,簇簇的繁花压低了细枝,便成串垂在梢头,简直要亲人,依人。你怎能不停下步来,去亲她,宠她,嗅她,逗她。


  后来我写了《丁香》一诗,便有“叶掩芳心,花垂寂寞”之句,不但写实,也借以怀念李清照,中国最美丽的寂寞芳心。


  初春的济南,到处盛开着丁香,简直要害人患上轻度的花魇、花癫,整天眼贪鼻馋,坐立不安。山大校园里的丁香就有乳白、浅绯、淡紫三种,好像春天是各色佳丽约好了一齐来开游园会,你不知该对谁笑才好。我心里暗暗挑选了紫衣的姹娃,也就是所谓“华北紫丁香”了。


  同为地灵所育,灼灼群芳只争妍一季,堂堂松柏却支撑着千古。从济南的千佛山到灵岩寺,从岱庙到孔庙与孟庙,守护着圣贤典范、英雄侠骨的,正是这一排排一队队肃静而魁梧的金刚。阴翳的树影萧森,轻掩着屋脊斜倾的鳞鳞密瓦,或是勾心斗角的犄望屋檐,再往下去,覆盖在横匾与楹联上,或是土红粉白的墙头,或是字迹漶漫的石碑。若是树顶有鸦鹭之类来栖,则磔磔怪号声中更添寒禽古木的沧桑。


  跨进寺庙高高的门槛,最先令我瞻仰出神的,往往不是香火或对联,而是这些木德可敬的古树。济南一带气候干燥,一年雨量不过六百七十二厘米,约为高雄的三分之一。我在山东十天,只觉寒风强劲,时起时歇,却一直无雨,松柏桧槐之类的"常绿乔木",虽然经冬耐旱,不改其郁郁苍苍,却显得有点干瘦,绿得不够滋润。


  鲁中寺庙里巍巍矗立的,多半是柏,本地人把它念成"北"。那十天我至少观叹过上千株古柏,其风骨道貌却令人引颈久仰,一仰难尽。那气象,岂是摄影机小气的格局所能包罗?


  从千佛山到灵岩寺,从孟庙到孔林,那成千上万的木中长老,柏中华胄,哪一树不是历经风霜,饱阅世变,把沧桑的记忆那么露骨地深刻在糙皮上面?朝代为古柏纹身,从蟠根到盖顶,顺着挺峻高昂的巨干,一直削上天去,像是凿得太痛,苍老而坚毅的霜皮竟都按着反时钟的方向朝上面拧扭,回旋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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