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朝清供》2 舌尖事

葵·薤到豆腐

          我觉得汪曾祺先生十分擅长运用一些感官描述来传词达意。例如在《夏天》中就有:

                “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这是由动作,声音,快慢,温度的各自变化组成的剖西瓜。

          像《葡萄月令》中有: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这里有颜色,有质感,还有想象绿玻璃纽子时看到的绿幽幽的反光,以及拿手弹它之后的一声脆响。

         

        这种描述自然很好,我看过一点阿城的《孩子王》,有一个奇妙比喻让人印象最深刻:

                “我吓了一跳,以为支书在调理我,心里推磨一样想了一圈儿,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我听了这个比喻,心里也立时推磨一样想了一圈儿,这动作,这摩擦感,这旋转一轮重新回到此处的感觉,原本混混沌沌的东西一下子就给说的明明白白,实在奇妙。总的来说,这世上的概念虽然千千万万,但是人最明白,最一说就保证懂的其实也就是那几样感官记忆了。

        可如果用感官来描述其它事物,那么人所没有经历过以至于不能理解的感受自然是无法胜任的,比如不好说“她散发着波长超过740nm的光芒”,这种句子除了让人觉得似乎略刺眼之外,只能让人感觉到大约是个科幻小说。而如果用它来描述抽象感受就更不得了,比如说“她仿佛散发着波长超过740nm的光芒”,这就比抽象还抽象了,如果有人有意要描述一种"不可描述"的感觉,倒是可以这么做。

    所以如果要把事物描述清楚,就不能用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感官词汇。但是我们要描述的事物大多是综合的,新鲜的,复杂的(否则也就用不上描述这个程序了),而人的感官又只有那么几种,所以往往就需要许多层旧有感受进行叠加,相互渗透,相互反应来形成一些新感受。

      至于感受与感受是如何相互渗透,相互反应的呢,这是一个复杂的谜题。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作用方式,可能有规律,也可能没有。

      譬如《荷花》一节有这样的句子:

        “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面上的雨水水银似的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侧,雨水流泻下来。”

        我看了这样的句子,就会下意识觉得荷叶面的味道应该是微微涩口的咸中带点甜,仔细想一想,会发现这是因为我觉得水银滚过的荷叶大概是这个味道,可为什么水银在我心中会是这种味道,就实在是不得而知了,有可能和自来水的味道有关,也有可能和银色的箔纸包起来的绿豆糕有关。

        相互叠加的感受带来的结果是很难预测的,但有一件事情却有些例外,那就是对新鲜食物的描述,比如文中有:

        “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

          “煮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心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心肉既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

          “吃毛肚火锅,在涮了各种荤料后,浓汤中推进一大盘豌豆颠,美不可言。”

        “于是各拿一块啃起来,甜,脆,多汁,难以名状。”

        ……

    人们在看到这种关于吃食的多重感官描述时,往往会明确的按照烹饪的条理或品尝的程序来进行体会。

    比如先想一想青辣椒是如何被烤的微微发皱发焦,再想一想蘸上盐水后舌头是如何先只能翻检到单纯的咸与烫,等到牙齿一口咬开一截柔软的青椒,些微的热油与青椒汁才开始四处流淌,有点辣但又说不上辣的辣味和青椒特有的清新一起与盐水混合沾满舌头,再呡上一口酒…

    比如想一想果冻一样的心肉是如何“滋溜”一下滑入口中,只粗粗嚼上几下就被灌进嘴里的粥烫热。豌豆颠又是如何先在火锅上漂浮,然后慢慢被浓汤拽着扯着陷入汤中,等它被捞起来时,拖汁带水的它只能软软的挂在贪婪的筷子上了。被啃进嘴的萝卜又是如何被牙齿“咯吱”一下咬成几块,渗出的水分从舌头上流到舌头下,又甜又辣,“咕噜”一声咽下去,一直流向扁桃体。

        所以说,食物描写往往最能令人感同身受,选中合意的食材,对路的做法,总是极易引发人食欲。这样的效果,恐怕只有情色小说可以与之比拟。

      但这种饮食描写终究也只是用多重感官来描写感官。我也见过许多用多重感官来描写抽象感情的,效果亦佳,例如最常见的: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浓浓淡淡的粉色花瓣飘落在深碧色的水面,我荡悠悠的踩在深千尺的澄澈潭水上,中间仅隔一叶轻舟。突然这一整潭水全部翻转成汪伦的情谊,才发现它这样深幽,这样清澈;  这样芬芳如桃瓣,沉静如碧水,这样近,在我此刻的脚下,在我迎风的途中;  这样厚,我颤巍巍,荡悠悠,可既不担心被裹挟,也不担心被淹没。

        所以《唐人七绝诗浅释》中沈祖棻女士提到这两句是不能对调的,私以为一对调,人们就会提前知道是比喻,感官带来的自然效果就不是那么浑然天成了。

      说起来,其实还有另一种几乎相反的用法,我曾经听到一个笑话,说有人花9999买了餐厅中最昂贵的饮品,只因好奇它为什么叫做“悔不当初”,结果一喝才发现就是一杯白水,果然明白了为什么“悔不当初”。这大约也可以算是反过来用抽象感情比喻具体味道,这样一想,这杯昂贵的白水就颇有些“自在飞花轻似梦”的妙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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