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七郎与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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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辰 作品

“外面还在下雪吗?”

“是,下得很大。”

禅师拿起枯枝,在沙盘上滑下一道平整的线,柳生七郎跪坐在对面,他察觉到线的末端有轻微抖动的痕迹。

“您身体不适吗?”

“我在世间的日子不多了……”禅师说,声音略有些悲戚。“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了结,但我的身体……”

禅师抬眼,看看七郎。

“您可以吩咐我去做。”七郎微微颌首。

“ 妙音……跟了我多年,听了不少佛法,应是转世投生的时候了。”禅师顿了顿,“你替我送她去无界山,把她的人皮带回来。”

七郎眼神一凝。

“妙音?”

禅师取过身边的一册书翻到最后一页,放在地上,推到柳生面前,书页上绘着一个美丽曼妙的女子,旁边一行小字:厉鬼妙音。

“六十年前,我许愿绘百鬼,完成第九十八个之后,遇到了妙音。世间男子对她皆无抵抗之力,于是我遁入空门,参悟佛法,妙音亦受感化愿意转世。”禅师顿了顿,“你出生武学世家,又是个孩子,伴她一程应是无碍,只是记得,要把她的人皮带给我。”

“是,我记住了。”

“去吧,她就在门口等你。”

平安二十七年,柳生七郎十岁,剑术已经超群,春末樱花祭后,他和藤原小将军比剑,不小心被刺瞎了右眼。落败的武士原应该是切腹的,但他年龄太小,便被父亲秘密送入山跟随禅师修行。临入山之前,只有一个从小带他的老侍女为他送行,七郎还记得那天和今天一样,落着大雪,四野一片干净。

走出寺门,七郎见到一名女子等候在侧门处。细看女子其实没有画中的那般明丽,但也温婉可人,脸上敷着粉,眉毛细细描过,大家闺秀的样子,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许多。

“雪下得真大。”女子温柔地笑了笑,似乎对七郎全无防备,有着自然的亲近。

“是的。”何止是大,四周已经是茫茫一片雪雾,连身后的寺庙都已看不见了,站在大雪中仿佛置身幻境一般。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七郎忽然想起了什么,快走几步,寻到一处松树,顺着根部挖下去,露出冻在冰雪中的灵猴尸体,七郎折下猴爪,递给妙音。

随着禅师在山间修行三年,凡尘俗世似乎已经离开他很远,但七郎仍偷偷练习剑法,有时压抑不住心中戾气,便会斩杀山间的动物,之后,他将它们一一埋在树下,如叶落归根。

“好久没吃过猴爪了,味道真好。”

七郎看着妙音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忽然觉得有趣—她与其他女子真是不同。

雪更大了,路很难走,好在两人兴致很高,也不觉得累,静默地行走一段,便相视一笑,确认对方无恙。渐渐的,除了扑簌的落雪声,两人行步踩雪的吱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七郎反而警惕起来,路在林间,怎么会什么声音都没有?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短音,七郎侧身扶住妙音,只见一柄苦无没入她的左肋,苦无的刀柄上缠着红色的细线,上面布满经文。七郎迅速将她放平于地,想执起她右手摸她的脉搏,忽记起她是鬼,便朝她脸上望去。只见妙音双眼紧闭,呼吸急促,感觉到七郎在看她,妙音微微睁眼,宛然一笑,身体像被风吹过的松枝堆,轻轻散了一下。七郎觉得心中刺痛,但下一刻,他就恢复了武士的判断,隔空投掷苦无如此精准,来的必是高手。他站起身,缓缓走一圈,巡视四周,左手扶腰间的短刀,他本有双刀,自右眼看不见之后,他将自己左手的刀磨短,出刀也更快。

远远的,他看到两个人影,是三郎和泽安师傅。

“七郎,你离开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武士之道,轻生死而重离别,离别之重,七郎不想承受。

“我受人之托送这个女人去无界山。”

“别管那个女人了,七郎,还记不记得我们日夜苦练剑术?让我们再比试一场。”

七郎身体前倾,背脊张开,小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怎么?没好好练剑?偷懒了?”

三郎似乎很轻松,晃晃悠悠向他走过来。只有七郎知道,出其不意,这是三郎的幻术。

七郎不再言语,微微闭眼,心如湖面渐渐平静下来,周围仍只有扑簌簌的落雪声,没有日光,也看不到远山,七郎体味着当下一刻的单纯。

再抬眼,三郎已然没了踪影,师傅却来到他的身前。泽安师傅带着斗笠,扎着绑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服,虽是耄耋老人,声音却如少年般清亮。

“你跟三郎回去,这女的是厉鬼。”

七郎稳了稳心神,“我受托送她去投生。”

师傅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如同裂开的伤口。

“她中了我的咒术,不可能再投生。”

“那我需将她还于托我之人。”

“与你,她是厉鬼,与我,她是法器,是三昧耶曼荼罗,能助我修行。”

三昧耶曼荼罗乃诸佛尊人所持的器杖和手印,寓意普渡众生的誓言,七郎跟在禅师身边修习时听过,三昧耶曼荼罗的要义是“万法平等、不生不灭”。

“师傅需请问过托我之人。”

泽安老人眯了眯眼,眉梢微动。

“七郎,你的右眼怎么样?”

七郎忽觉自己右眼刺痛一秒,幸而他意志力极强,面上没有显出来。

“盲了。”

“对修行者而言,万物并无好坏生死之别,我在此地架设方便曼荼罗,你与我一起持法,法力流转,你的盲眼或能复明。”

若盲眼复明,他便能回去家中,与三郎共习剑术,还有其他的兄弟,人人羡慕他天资聪颖。师傅也器重他,许诺过会传他密宗剑法,以前嫌他年纪还小,如今连法阵都愿意与他一同加持,必是不会再吝啬。如得了师傅倾囊相授,修习密宗剑法,便能……便能找藤原小将军报仇,从此不再背负屈辱。

大雪之中,七郎的额头竟然沁出薄薄一层汗珠。

“七郎?”

“……”

“你说什么?”

“眼盲犹可生,心盲不可活。”

这是他从小背诵的比武口诀。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七郎眼里的景物迅速涣散开来,林子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进他的耳廓:鸟叫、虫鸣、猿猴掠过树梢的轻响,蝴蝶煽动翅膀引发的气旋,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流经血管的声音。

他低头,见妙音已经起身,半蹲在地上,右手护于胸前,左手扶在腰际,朝他嫣然一笑,是守护天女的姿势。

“世间男子对她皆无抵抗之力……”

七郎想起禅师的话。他以为女鬼会施以诱惑之法,故一路上极少说话,心存警惕,没想到却是一场引他开悟的幻局 –– 她与其他女鬼也是不同。

“快走吧,这里已经接近无界山,白天雪落得太大,晚上会下血雨。”

“真的吗?”妙音的口气像是撒娇的女子,比之前又轻快了不少。

“真的,看到天边那片红色的云雾没有?那就是血云,飘过之处鸟兽不存。”

七郎觉得自己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是蠢话,血云又如何,她不是活人,怎么会怕。

妙音一笑,上前拉住七郎的手,“嗯,那我们走吧。”

七郎起初没有在意,只觉妙音的手大而有力,与一般人不同,走了一段路再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只鹰爪,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悲凉,反而用力回握住那只爪子。

“那是不是无界山的界碑?”耳边传来妙音轻声问话。

“对,往下就要进入结界了。”

之后,无论七郎说什么,妙音都不再开口。

七郎知道,离别的时刻要到了。

两人行至山顶,发现是一处悬崖,悬崖下面乃是六道轮回之所。

妙音走到悬崖边沿,盘腿坐下。

“我这便开始,你要不要回避?”

“不用,我不会怕。”

妙音眼神一柔。

“禅师要你把我的人皮带回去,自然看准你是大胆无畏。不过,禅师对你也有所隐瞒,我是厉鬼,这人皮却的确是禅师的三昧耶曼荼罗,他要用这皮来延长寿命,绘完百鬼图。”妙音似乎在对着自己低语,“他日夜为我念经,不知是真的要渡我,还是要把我赶出这张皮。”

七郎沉吟片刻,已经决定此后浪迹天涯。

“人皮是你的,我也可以将它掩埋于此。”

一瞬间,妙音露出少女般的神情,俏皮地笑起来。

“不必,你别担心,把它带回去吧,禅师到底不会如愿。” 她扒开头皮,将人皮如同脱衣服一般蜕下,一个矮小干瘪的老太太钻了出来。

“哈哈哈,没吓到吧,妙音就是鬼婆,禅师要找的最后一只鬼,一直都在他的面前。”妙音的声音变得粗哑,几乎已经不是人声了。

老太太一跃而起,走到七郎面前,枯枝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个好孩子,有颗赤子心,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武士。”说完,老妪的人皮碎裂飞散,厉鬼猛冲而出,向着悬崖底跳了下去。

七郎在悬崖上跪坐了一夜,日出的时候,霞光照在妙音的人皮上,虽已是空囊,却依然是柳眉红唇,肌肤映着山上的积雪,泛出清幽的光泽。七郎望向悬崖,万物的流转,化作心中一片明净,他站起身,往山下走去,不一刻便隐没在晨雾之中。

人皮,在他转身的霎那化作一捧尘土。

一元短篇训练营--110--足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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