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乌云卷携着滚滚怒气铺天盖地,对街窗台上的一盆虎尾兰被一位老奶奶颤巍巍地移进了屋内。老奶奶一边哆哆嗦嗦地行动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我有些发愁地望向天际,随即皱紧了眉。额头现出一条轻浅镌刻的法令纹,那是小时候不慎摔倒,在额骨上凿出的凹痕。只是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发了疯地拥向地面,仿佛一个猛子扎入的是深蓝的海底。克里斯先生招呼我再坐坐,书店可以为我打破下午六点便打烊的老规矩,直到雨停我离开为止。我顿时满怀感激却又有些忸怩不安起来,想到宿舍天台上今早刚洗的衣物还在狂风暴雨中饱受折磨。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我从摊开的书本中抬起头,环视了一下这家性情孤僻的旧书店。这是我刚来英国不久第一家结识的书店,开在大街某条不知名的侧巷里。如果不是当时偶然发现一只可爱的小狗,一时兴起尾随它走进了这条小巷,我想我终究不会和这家书店碰面。不仅仅因为它偏僻的地理位置,更因为它难以辨识的外貌。书店的名字小而简洁,像一块门牌挂在侧边的墙柱上,而窗户则呈两面扇形相对盛开在墙上,颇有中国风的味道。玻璃老旧而模糊,这看起来应该是间民居房,随便改造而来。书店老板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年纪应该过半百,但却极精神挺拔,对人一向恭敬和蔼。平时书店本就人少,迄今为止,我也只见过三两个住在小巷周围的居民来借书看,便再没他人。而如今,暴雨的突然来袭将我困在这里,只我一人,却再正常不过。

    “想要杯咖啡吗?,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不过这种天气也算是少见的了。”克里斯先生从柜台上向我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如果可以的话,那么,麻烦了。”我有些局促,但随即就放下心来,向他微微一笑。咖啡浓郁纯正的香味弥漫在扉页间,一瞬间勾起了我的乡愁,这种温暖和思念家人的感觉是多么相似。“在看什么书呢?”“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 。”“嗯,很有眼光嘛。”“但对我来说其实挺难懂的,英文原版的还是有难度呢,不过确实别有深意。”“那你多读几遍,它对我来说可是回味无穷呢,就着咖啡,用心品尝吧。”克里斯先生在放下咖啡后,自然地转身走了回去。这间孤僻的屋子突又陷入沉寂之中。窗外的雨依旧欢快的下个不停,像是不夜的party,反而更加衬出书店的冷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本书完全吸引住了我的吸引力,甚至那个飘过的窗外红影,推门而入,我也未曾发觉。而此刻,她就在我的面前,用一双深邃的眼眸上下打量我。“克里斯呢?你是谁?”我惊醒般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她身着一件红色大衣,搭配黑色皮靴,棕色卷发随意却别有韵致地垂在肩头,那顶红色镶边礼帽给这身穿着更是锦上添花。我目测她应该不超过30岁,美丽大方,只一眼便震慑人心。“啊,我······”“莉娅,进来说。”还没等我说完,克里斯先生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女人闻声急匆匆地走了进去。我有些不知所措,待在原地心中暗自揣测着。没过一会儿,那个名唤莉娅的女人几乎是冲了出来,面露狠色,克里斯先生紧随其后,显得慌张焦急。“莉娅,你等等!”“你别再说了,我只要奥恩,请让我带他走。”“可你应该知道你根本照顾不好他。”“不,不,他只能和我在一起,我爱他,他也爱他的母亲。”莉娅几乎崩溃地捂住了涕泗横流的脸。克里斯先生痛苦的看着她。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头间发现窗外的雨似乎快停了。“那个,抱歉,雨停了,我应该走了。”我埋着头尴尬地从他们面前经过,然后将咖啡钱放在了柜台上。推开店门的一瞬间,一阵凉意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门关上时,背后仿佛又传来了一声克里斯先生的“等等”。

      走在人烟稀疏的大街上,此时沙沙飘落的细雨和之前的狂风暴雨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但雨后的冷空气依然使我裹紧了衣服。寂寥的气氛弥漫在人行道上,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心中甚多疑问。恍然间,一对青年男女撑伞经过,我的心中灵机一动:“难道莉娅是克里斯先生的情人?”“还真看不出来,一向绅士的克里斯先生也有风流韵事啊。”“那莉娅口中的奥恩是···孩子?他们的孩子?”我如恍然大悟般惊奇地抬起了头,微张着嘴,几滴雨落在唇边,清凉异常。“哦,不好,又下大了。”我低下头望向地面,不得已地加快了脚步。

      风打着旋儿,追随着我的脚步,和着越来愈欢快的雨声。我着急而莽撞地冲入屋檐下,却意外地碰到了门前的一个灰色行李箱。我有些错愕地盯着它,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像是电影画面的不断回放。手不自觉地伸入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我旋了旋门把,防盗门“嘎吱”一响,对门似乎是默契的回应,也打开了防盗门,从门内闪出一个人影。而此刻,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然后转过身,说出了那个久违的“嗨”。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大概,半年,从我来英国开始。”“那么久了啊,你都不想我的?”“想没想过又有什么关系。”“你还在生我的气?”“我,我不是说过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吗?”“你是说半年还不够长?”“不是,是我,我暂时还不能和自己和解,我接受不了你,也接受不了自己。”一滴雨水从我的发线滴落,我紧张地绾了绾头发:“你头发湿了,毛巾在哪儿?”说着,他迅速地朝四周望了望,试图经过我身旁,向卫生间走去,我情急之下,猛然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等等,不用了,我自己去拿。”却没想到在我放手的瞬间被他突兀地拉入怀中。他紧紧地抱着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话,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不已。“你没想我没关系,可是我真的,真的想你了。你回来好不好?”我木然地望着前方渐生霉迹的墙根,内心柔软,头脑混乱,一时失了神。

      他曾经是我的谁呢?而我如今又把他当成了谁?我曾经那么相信爱情不灭的童话,却在亲身体会后,如今再提起它,望而却步,避之不及了。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种感受,分不清爱与不爱的感觉,徘徊在抉择的边缘。很多人告诉过我,如何去辨别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然而我的内心却矛盾非常。

  “你先坐下吧,我们也许能好好谈谈。”我收回视线,轻轻地将他推开。他迟疑着往后退,鞋跟碰到木地板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从浴室拿来毛巾使劲地揉搓着头发,灰尘纷飞的样子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尽显躁动。坐在他对面,我一时沉默无语。“哦,对了,我下午来的时候,你不在,你对门的邻居邀请我到他们家坐坐,这是一对蛮热情可爱的夫妇呢。”“嗯,他们人很好。”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吗?”“蛮好的。”“那我就放心了。”他的手不自然地拍了下沙发。“你来,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当然是看你,想和你回到从前。”说这话时,他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回不去了呢?”“不会的,只要你放下你的固执,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我们没法好好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你总是这样,到底哪里有问题?”激动的情绪使他不自已地站了起来,愤怒而又渴望的目光灼蚀着我的神经。“哪里都是问题!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有优越的家室,我没有;你有稳定的工作,我没有;你可以随意出国玩,而我来英国是一边打工一边念书;我关注的是我们能否长久的在一起,而你关注的永远是当下的欢愉!”妄图喷薄而出的情绪驱动着我颤抖不已。他的眼神开始闪烁:“可这就能算是我们在一起的阻碍了吗?最重要的,不是我还爱你吗?”“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似乎在一瞬间抽走了我的灵魂,空虚的身体一阵疲软。而他惊愕地看着我,似乎突然地陷入了凝滞的空间。

      他最终还是走了······

      人说的话的真假性,其实有多重要呢?只是永远在它喷薄而出的一瞬间,我们才意识得到它的威力。

      炫目的黄色光影普照大地,一向平和的英国大街,像是淋了一场充足的太阳雨,脾性里多了几分热烈与张扬。奔走的一幅幅具象仿佛感受着上帝的恩泽,身上笼罩的都是温顺虔诚的光晕。推开旧书店的略带斑驳的门,我向克里斯先生致意。他欣然地向我笑了笑,依然是充满了儒雅的绅士风度。“落杉小姐,这是上次你付的咖啡钱,还给你,那杯咖啡算我请你的,你走得太匆忙了,我没叫住你。”我有些错愕地看着克里斯先生,想起上次的尴尬场面,一时语塞。“哦,对不起,上次的事,不应该让你撞见的。”“没关系,是我打扰了。”我局促地抓紧了斜挎的黑色方格包。克里斯先生摇摇头:“你知道,这种事没人愿意让它发生在自己家里。”我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中国有句俗话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想,也许爱人之间应该多些宽容。”“你是说‘莉娅’?哦,我想你误会了,她是我的女儿。”这突然的回答让我瞬间震惊,随即我又为自己原先的胡乱猜想感到懊恼和抱歉。“对不起,克里斯先生,我说错了。”“没事,这看起来很正常。新来的街坊都以为她是我的情人呢。”克里斯先生无所谓地耸耸肩。“哦,但我想,我不该多嘴的。”“嗯,告诉你也无妨,这些事我从没向别人提起过。一个人住,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久了。”我不免释然地笑笑。窗外的阳光饱满得外溢,暖黄色的一片懒洋洋地躺在桌面上,闲适安详。我握紧了手中的咖啡杯,将眼神寄往这个将尘封的故事娓娓道来的英国绅士。

  “我很庆幸有莉娅这个女儿,不是因为她从小到大的温婉美丽,而是她一直都很优秀懂事。我很爱她。我的妻子露娜,得了脑瘤,在莉娅16岁那年离开了人世。我们都很痛苦,我常常在深夜喝的烂醉,然后摔酒瓶,痛哭流涕。莉娅总是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我的疯狂举动,然后冲进房间埋在被窝里嚎啕大哭。那真是一段极其灰暗的日子。后来,莉娅遇到了丘比,和他结了婚。他们真的很恩爱,我还记得那辆黄色的路虎,丘比在后车盖上喷了一颗爱心送给莉娅。他们有时开着它接我去郊外,他们一路牵手闲聊,就总是把我落在身后。后来他们有了孩子,那孩子就是奥恩,我最疼爱的孙子。那天是奥恩的3岁生日,为了庆祝,我前夜就被接到他们家中。丘比说要送奥恩一份超棒的生日礼物,第二天他一大早的便开着那辆小黄车高高兴兴地出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后,莉娅接到了一个电话,不是丘比打来的,是警察。他说,丘比出了车祸。我看着莉娅在接了那道电话后只是静默地站在那儿,只是后一分钟,她便疯了一般冲过来,摔掉了餐桌上的生日蛋糕。痛苦和疯狂在她的神情里交织。我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尖叫。当奥恩向她跑来时,她猛烈地将他推开了。奥恩跌坐在墙角,嗷嗷大哭。那一刻,我感到往昔的痛楚似乎都回来了。”克里斯先生握紧了拳头,眼睛里盈着一汪湖水。偌大的悲伤溢于言表,我不安地低下头,盯紧了杯沿。

  “丘比的死让莉娅疯狂,她变了。刚开始,她不停地灌酒,然后摔瓶子,像我当初一样。但又更甚的是,她开始虐待奥恩,打他,咒他。莉娅将所有失去丘比的痛都化作了对奥恩的恨,她得了暴力型抑郁症。为了保护奥恩,我将他带了回来,可每次莉娅都会来找我要回奥恩,她向我忏悔,向我保证,绝不会再伤害奥恩,可事实是,她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我将奥恩藏了起来,将他寄宿在一个远方亲戚家。莉娅虽然现在有接受精神治疗,但我实在不敢确定她还会不会伤害奥恩。上次,她又来找奥恩,我迫不得已又和她吵了一架。你知道,真的没有办法。”克里斯先生难受地抱着头部,眉头紧锁。我被这个故事悲伤而无可奈何的气氛所笼罩,也找不出安慰之词,只得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压抑之感却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凿痕。

      这被生活戏剧式包裹的故事足以让我消化好久好久。为了不让克里斯先生难堪,而共同沐浴在悲剧里也实在让人难受,我便找借口离去。临走时,我诚挚地谢过克里斯先生的咖啡,也包括上次的那杯。

      走在英国的街头,炽烈的阳光将我重重包围,一点一点地洗刷着我内心深处的钝痛。克里斯先生对妻子的爱,莉娅对丘比的爱,都曾饱满成疯狂。失去像牵扯神经的一根线,断裂的瞬间让那痛钻孔而入。他们被爱所钳制,即使明白失去有时,也奋不顾身扑向对方;即使难免在伤痛中沉沦,也从不后悔爱的给予。爱会变成一种延续,像莉娅,像奥恩。如果从不曾勇敢相拥,爱也许只是一副躯壳。我放弃了爱,可能放弃的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活在缺失了一角的世界里,这本就是种失去,比失去爱的形体更加让生活空洞。并且我终需明白,没有什么更能像生死那样成为爱永远的阻碍。

      明亮的光线搅动着混杂的情绪,不知不觉融入了我的眼,我几乎是哆嗦着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我无数遍告诫自己拒绝的电话:“肯,你在哪儿?”

疯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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