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暴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那是睿智开化的岁月,那是混纯蒙昧的岁月;那是信仰笃诚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狄更斯

从广州的花园酒店回来,建平兴致勃勃,一直搂着我高兴得说个不停,他加薪又升职,今天他觉得是好日子,对我,却是坏到极点的一天。半夜,建平洗得干净温滑的身子贴着我,涨潮的热情让我无法躲藏。他像个孩子般索求,我只好温柔地顺从。这是我最讨建平喜欢的地方,他经常称我“温良恭谦让”一应俱全,在建平有节奏的韵律中,我心思恍惚,在他努力的时候突口喊出:“如心!”建平正在兴头上,听到我喊如心的名字,泄了气翻滚下来,转过身赌气地把被子蒙住头睡着。我没太多理会他的情绪,因我的心神,被悲伤与忧虑占满了。

[小说]暴_第1张图片

如心,我大学最要好的同学,同住一个宿舍四年,曾经被大学同学称为校花的如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和如心被称为才情与美貌兼具的一对无双碧玉,这是大学同学对我们的缪赞。如心是当之无愧的校花,我亦觉得她美。她有江南女孩婉约灵动的气质,出口成章,七步成诗,有时虽然言语刻薄,但也彰显她的机敏。大学毕业一晃几年过去,我毕业便随建平来广州工作,在炎热的南国城市扎下根,买了房,过起了踏实简单的生活。如心和我慢慢失去联系。如果不是今天接到她的电话,约我与建平一起在广州花园酒店叙旧,我实在不清楚如心的近况。

两年没见如心,我想着她见到我,我准备接受如心的嘲笑,她笑话我现在像个务实的主妇我也承认,我一心一意与建平过日子,在广州这座现实的城市里把大学时代的理想放在一边。,建平说他加完班再过来接我,让我一个人先去。如心见到我远远地招手,她秀丽的长发依旧,模样显得有点憔悴,腰更细了,比大学时还瘦,盈盈一握,但精神看上去还好。她眼中忧伤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这也许是老朋友的好处,久不见面,也相谈甚欢,有股温情在我们之间流动。如心黑亮的眼睛,是我熟悉的,它有洞察力,温柔。我们曾经有过至死不渝的友情,也许男人们很难想象女人之间的友情会好到哪种地步,它近乎一种青春期的爱情,纯粹、执着。大学四年我们出双入对,很少挂单,在与建平恋爱前,我一直与如心朝夕相处,我们彼此相知甚深。

“你们好吗?”如心看着我,问我和建平的情况,她似乎还和从前一样直接,“挺好……你呢?”我微笑地望着她,她有点神经质,不停地搅拌咖啡,她的手指纤细,但青筋毕露,这不像大学时握画笔的手。

如心没说话,拿着菜单快速地点菜,说:“我说不上好或不好。”菜上了之后,我吃了一惊,如心居然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吃得下吗?”我指着一大锅鱼头,“这道菜我居然不知道你也爱吃。”

“呵,分别两年了,我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如心筷子撕扯鱼肉,像渔夫叉鱼般飞快地吃起来,她似乎饿了很久很久。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太不像以前的如心了。

如心从未在我面前饕餮过,她素来优雅,讲求品味。此刻她像和食物有仇,狠狠地叉起来,迅速地填进嘴里,甚至不嚼就吞了下去。桌子上的菜很快浅了,空了,如心把侍从喊来,又点了甜点与蛋糕,当三客甜点被如心吃下后,我肯定如心出事了。一个女人开始暴食,一定遇上了极为困扰的事情。

[小说]暴_第2张图片

如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眼睛有泪,大量吞食的吃力使她迸出了泪,她扶着我的肩,说:“我去下洗手间。”望着如心背影,我有些不放心,忖度了一下,拿起手包也往洗手间走去。

花园酒店的洗手间环境清雅,室内燃着熏香,我推开洗手间沉重的门,看到恐怖的一幕:如心对着镜子下的洗手盆,正在呕吐!她用手指抠着喉咙让今夜的美餐全部吐出,她手势极为熟练,站着弯腰,嘴巴张大,舌头伸出来!她吐的翻江倒海,我的胃部开始痉挛,似乎也要呕吐,我急忙用力掩住嘴,着急地喊:“如心!你没事吧?”

如心吐得苍白充血的脸对着我,忽然见我冲了进来,像见了鬼似的,“蔓儿,你怎么进来的?”

她软软地靠在墙上,眼里盈盈泪水——“你见到我了,恶心吗?我自己也觉得恶心。”她虚弱地慢慢下滑,无力地坐在地上。

我太过恐惧,如心身上散发着呕吐过的气味,这与以前的她太不相同了,她有洁癖,如何会令自己如此身不由己。

“蔓儿,你见到现在的我了,你知道为什么两年内我不和你联系了吧。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吃,不停地吃,然后不停地吐,吐,我整个人都废了。”如心绝望地把脸埋在双臂里。

我心痛且吃惊,正好建平打电话来,我匆匆地叫他赶紧开车过来。我们一起把如心送到她住的地方,如心不让我上楼,推开我们独自上楼了。临别时,她说:“我不再是你心目中的如心了。”惨白的笑容让我心突突直跳。

我和建平提议,我要把如心接回家里住。如心没有工作,自闭,怕见人,除了我在广州她再无关心她的人了。因我的坚持,建平没有再阻挠,让我把如心接回家里。我和如心保证,我会治好她的暴食症,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我一定要把你治好。我对如心说。如心乖乖地对我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大学时的情谊仿佛又回到我们之间。如心这般聪慧的女子,我想会治好的。

如心对我说,她太要完美,所以会得了这种物质病,女人追求完美却堕落成暴食自弃,脆弱的女人造成荒诞的悖论。我把家里冰箱的东西清了一半,留了一些蔬菜水果在冰箱里,白天我上班,如心一个人在家里,可以上网,看电视,看书,让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心微笑了,她说,蔓儿,你真像母亲。

头三天如心很乖,吃得正常,甚至刻意减少食量,不和我们同桌吃饭,跑到房间里看书。第四天下班回家,我推开房门发现不对劲,房间里有方便面、薯片、火腿肠的味道,我冲进厨房,拉开冰箱门,所有食物都不见了,天,那可是我储藏一周够五人份的食物!如心又犯病了。这次,她吃了两个潮州粉果,一包芥辣薯片,三个春卷,一个榴莲酥,一瓶红枣豆浆,一杯黑芝麻糊,一杯立顿香芋奶茶,一个半斤重的黄金帅苹果,一块饼,一个大香蕉,一带四块的丹夫华夫饼,一带卡乐,她又下楼,在餐馆,一份红烧茄子饭,吃的连汁都拌着饭吃光了,然后还不爽,又到了KFC,一个嫩牛五方,一个土豆泥,一个葡式蛋塔。 接下来到厕所催吐,吐完之后继续吃。又到超市,一包普奇巧巧脆可可饼干,一块潮式卤水豆腐,一份烤茄子,在超市外又吃了三个球的冰激凌,一包花生酱,一盒牛奶……

[小说]暴_第3张图片

我上网查过资料,节食也会有成瘾,像吸食毒品一样,国外网站有暴食厌食症患者的照片,骨瘦如柴,一个曾经体重四十公斤的小女孩瘦到十二公斤,骷髅般的像片让我看到如心的未来,我吓得哇哇地大叫起来。要治疗暴食症,就要提升个体的自尊。但这也是最难的部分。治疗者可先从改变个体吃东西的模式、解决她生活上压力、改变她偏差的想法,一步步的做起。食物是我们每天都在接触的东西。它可以是一份享受,它也可能成为问题的根源。

如心烦躁不安,我闻到熟悉的腐烂的气息,那是抠喉过后散发出的臭气,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紧闭房门,我敲打久不开。我苦恼地尖叫起来:“如心,你到底要做什么?”

房间里传出发狂的声音,“别管我,对不起!!”如心歇斯底里。

是夜,我搂着如心睡,她让我担忧,怕她不小心死去。她瘦弱到站立不稳。我不顾建平恼羞成怒地翻白眼,如心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这让她安心,我们像回到大学里同睡一张床的好时光,相互抢着被子。她像一条幼虫,卷成一小团塞在被窝里,我慢慢地伸手,轻触她的肋骨,根根毕现,如此沉痛的消磨……我的手指一点点地触摸她的身体,我渐渐明白她,恐惧、黑暗,无光的世界,如心快要被自己杀死了。泪水忍了,我努力克制哀伤。

“如心,你可以告诉我,你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到底,我是个怯懦的人,也许这些事在别人身上并不值一提,可是我身上,却像是一只蚂蚁被压了块巨石。有一天我发现不停地吃是最快乐的事情,但女人都怕胖,吃了就要想法子吐,以为吐比吃药好。吐最后还会导致脸肿、食道问题、电解质不平衡、胃液倒流、内分泌紊乱……有时候吐的眼冒金星,感觉天上好像在下流星雨一样的。吐了两回一个小时。”如心字字摧心。

“如心,你倒像医生这么专业。”我苦笑了一下。

“吐是轻易的,以前看电视说抠喉就行了,后来慢慢都会了,甚至不用手也能吐出,吃的时候非常罪恶,吐的时候更罪恶,每次都狂吃,并且也吐,但是你知道,身体本来做好消化高热量食物的准备,比如胆汁已经分泌了,但是需要高热量的食物,例如甜食、油炸食品来弥补刚才吐的部分,来让这些胆汁继续吃高热糖份的食物,恶性循环的链条……痛苦在循环。”

“你知道不好不想彻底治好它吗?”

“我想,可是好了一阵子又开始。我的牙齿已经松动了……我觉得自己活不过三十了。”

“你告诉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你知道的,他很小会背《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弟弟,他在牢里死了。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我弟弟长得美,性格又好,如果不是我妈妈把他一直带在身边,教了他那些事,我想他会长成一个有用的人。”

“你弟弟死了!你就要跟着去,这样折磨自己?”

我抓着如心的手,指甲陷进如心的手心,我狠不得掐死她。

“也不是,我没法跟着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有很深的传统思想,我不知道,我很累,脑子完全不好使,像今天说这么多话是我这些年第一次……我很累了。”

如心像只猫一样卷起身子睡在我怀里。黑夜的仿佛伸进一只魔掌,压在我们头上。我多么想救你……如心!

建平大为不满,怂恿我送走如心。我第一次与他有了较大分歧,如心每天像只小动物似的躲在阴暗角落,有时候她暴食,抠喉,过后又忏悔,想痛改前非。有时候她又亢奋,四处走动,不安时依然暴食,催吐。因为老是吐,如心脸上皮肤粗糙,泛油,长疙瘩,脸没有血色,头发变得很少。天稍微冷点时,她吐完就会觉得特别冷。每天身上都没劲,什么事也不想干。牙齿也坏了几颗,她感觉满嘴牙都变得薄了……我们三人都倍受折磨。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如心不见了。我惊慌失措地找遍了每个角落,希望她像往常一样从屋里爬出来,小动物般地伏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惊喜。我只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张纸,上面有如心娟秀的字迹。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蔓儿,如果有爱,你应该是最后一个爱我的,我相信也是唯一的一个。只有你配得上对我说爱字。但我不想玷污了你的情感,这是不值得也是必定要忘却的。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厌恶自己,痛恨自己,记得我对你说过我是个怯懦的人,我被自己的欲望牢牢地控制,让我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堪一击。蔓儿,祝福你和建平,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在大学里,你每次和建平回来,有时候我知道你们做爱过,你脸上的神采飞扬让我看到你的幸福,可我嫉妒这种幸福,有时候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你,说你贱,后来几年我发誓不见你。我曾经寻找信仰,它却轻易破碎,我想也许是我个人的不坚定造成的,这并不关信仰的事。我现在是个活得生不如死的废人。很多男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看到我恐怖的吃法也一个个离我远去。我不停地吃,在吃的时候有短暂的满足,但过后我不停地呕吐,我身上都是恶臭,我曾经最厌恶意志不坚定的人,现在我生活在地狱里……蔓儿,你不要再寻找我。我想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如心,我父母帮我取名是宽恕的意思。如心,恕也。天堂如果是唯一收留我的地方,我希望在那里找到宽恕我的力量。”

看了如心的信,我翻出建平的烟,点了一枝,如心的信让我心痛、心乱。她的绝望也在一点点把我挫骨扬灰,我和建平的隔阂越来越深,我恨他不理解我,他怨我为了如心冷落他。我无法使他理解我对如心的责任感与失去如心的痛楚,他恨我的情感对他不再始终如一。我们像是两个十字路口的路人,在各自的轨道上越来越远。我想这也许是必定要面对的一个事实:我的情感,是否真的可以忠实于一人。我心灵深处是否也藏着一只暴烈的兽,我对最亲近的人,温顺只是表面,从不索求也是自私?如心像掏干了自己的精血,她极端暴烈,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我,像迷失的羔羊,找不到归路。也许我们同为一体,我们今天背离。

我决定找到如心。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置她于不顾。卑污里活着的如心在挣扎,我,也许需要和她共呼吸。

发达的信息时代,要找一个人说容易也不容易,令我这个网络盲人也学会了使用QQ和邮箱,我终于在一个论坛发现如心的踪迹。当我千辛万苦出现在如心面前,我吃惊地看到如心的牙齿全拨掉了。她像个干瘪的老太太一样。头发也剪了,美丽的如心不复青春,她像个真正的病人了。我开始痛哭:

“如心,我说了会找最好的医生把你治好。”

“蔓儿,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挺好。我把胃切了一半了。我现在吃得很少……”

如心轻描谈写。她的牙摆在桌子上,那是一付老人才用的假牙。

“如心,你和我回广州吧。”我用力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不了,你和建平好好生活,我祝福你们,”如心抽开手,拿出一张照片。“我要结婚了,和这人。一个愿意娶我的男人。”

照片上的男人威严,端庄。“他都可以做你爸了。”我夺过照片嘲笑道。

如心点头,“他愿意完整地要我。”

婚后的如心几年不和我联系。失去她的消息我心如古井。古井不再有波。我和建平结了婚。随后生了个女孩,后来听说如心也生了一个女孩。女孩三岁时,不小心被车撞死了。又后来,如心被男人抛弃了。如心的不幸让建平对她讳莫如深。他说,你这个女同学命带不祥,她太优秀孤傲,又不懂保护自己,心性凉薄才会使自己如此不幸。他的话让我愤怒。

[小说]暴_第4张图片

2008年,北京努力迎接奥运,我却迎来恶耗,如心死了。她也被车撞死了。我天真地想,也许如心是自己撞上车的。我相信天堂总会收留她,惨绝人寰后得到的宽恕在我眼里也是种罪恶。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以更诚挚的飞翔迎接如心疲倦的灵魂。

如心确实听不见了。我们曾经交融的生命一度美好,令我感觉美好会永存,像天地间飞鸟一般掠过的记忆风起云涌。有一天,我突然记起,大学时代她与我最后一次被我不小心遗忘的吵架,她说:

“蔓儿,我真的很想把最好的一切都吐掉,五脏六腑全吐空了。可你还是在那里。”


[小说]暴_第5张图片

你可能感兴趣的:([小说]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