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得空回了趟老家。
老家偏僻,开车回去一趟要翻过几座山,三十多道弯路。那天又恰逢修路,道路颠簸得厉害。舟车劳顿几个小时,等回到家正值饭点,拖着疲惫的身子就往土炕上缩。
筷子刚拿起,热菜还没吃上几口,老家的木门就被叩响。
那是一种特属于农村的,金属和木头撞击所发出的沉闷、压抑的声响。
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位老人。瞧着八十多岁的年纪,只立在院子外围低声唤着外公的名字,也不肯进门。
老家亲戚众多,关系复杂,我并不知道来者是何人,但我知道在农村,这种情况身为女娃是没有什么过问的权利的。
外公出去了一刻钟,只听见低声的交谈,没一会儿就进到屋子里来。他拿起毛巾擦了把脸,在拧毛巾的间隙叹了口气,冲着坐在炕沿的外婆说了句:德强死了。
换来的是一屋子人的沉默。
我向来最怕听到生死离别的话题,霎时间,这一路的颠簸都想和着刚咽下去的饭菜一起往上涌。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位叫德强的死者,是外公隔了几道血缘的侄子,也算是我的一位远亲舅舅。
农村太小,小到几乎大半个村子都是自家的亲戚。出了事,都是挨家挨户亲自走动告知。像这种白事,是需要家中男丁们一齐到村坟头那去挖坟奔丧。方才那位老人到访的目的,就是通知外公一起去坟地。
村坟不大,只是离村子二里地外的一个小山头,埋着生老病死在这个小村子里的世世代代百余人。
我那位舅舅,四十多岁,上有年迈父母,下有未成年的儿子,本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却得了肝癌,从确诊到过世,竟不过半个月光景!
等我回过神来,饭菜碗碟已收拾殆净,外公也启程前往坟地,候着在镇上火化完送来的骨灰。
我瞥了几眼小声交谈着的外婆和母亲几人,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迫切地想要出门透透气,事实上我也确实这样做了。
出门之际才发现,天气一如平常的好,阳光灿烂,并没有因为一个家庭的噩耗而发生什么改变。
我目送载着外公及老家其他亲戚的面包车驶出视线,大脑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打开自己车的车门,驶了出去。
山路难开,但十余分钟也到了目的地。我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熄了火,却没下车,只远远地望着前方忙忙碌碌的人群。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害怕面对这样的场面。我同情的话语,大概给不了死者家人一丝半毫的安慰,所以我选择了回避。
后来的事情在我记忆力慢慢变得恍惚,殡仪馆的车子,骨灰盒,老家亲戚和死者家人的下跪和痛哭流涕,埋葬,盖土……这些事情发生在不久之前,回想起来却像恍然若梦,仿佛过了已百年。
我只清楚地记得,最后那个十五六岁,皮肤带有些农村生养儿女的黝黑,个子高高的男孩子——死者的亲儿子,拒绝搭上众人归程的车,一个人倔强地坐在他父亲的坟前,不哭也不闹,就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在车上坐着,他在坟前坐着,我们相隔不过几十米,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我无法感受他的情绪,也不知在这茫茫夜色之下,他能否感受到我的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母亲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我的电话催促我回家,我一个又一个地敷衍过去。直到那个男孩子站起身,我才慌乱地发动车子,打开了前灯,照亮他脚下泥泞的路。
男孩子用手挡住强光,在指缝中看着我,我打开车门下了车,笑着对他说了句,上车吧。
近距离看我副驾驶座位上的这个远亲弟弟,脸上带着应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凝固在脸上的泪痕也清晰可见。我递给他一瓶水,而后开车回家。
一路上沉默无言,我虽然难受,但却也专心地看着路。等到了村子以后,我才发现男孩子拿着我车上常备的一个本子,看得出神。
那是我用来随手记录一些灵感,或者偶然看到的比较心仪的话的随笔集。
下车的时候,男孩子嗓音沉沉地说了一句,这一页我可以撕下来吗?
我看了一眼,说,当然。
分别的时候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孩子点了点头,我在喝喜酒的时候见过姐姐,你那次是伴娘。
我笑着拥抱了他,嘱咐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跟我保持联系。
他转身的刹那,我飞快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安慰太苍白,而我无能为力。
那个男孩子撕去的那页纸上,是我曾经不知在何处见到的一句话,当时很喜欢就抄了下来,说的是:
思念如马,自别离,未停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