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势鹰派博尔顿“复仇”白宫

▲博尔顿热衷于军事打击，对外非常强硬。但特朗普更倾向于用和谈外交方式解决，所以二人在合作后期分歧越来越大。（新华社/图）

全文共5988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在任职国家安全顾问之前，博尔顿多次公开表示，自己无条件支持特朗普的执政理念，这让特朗普一度认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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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尔顿强硬的言辞，常常挑起别国的“不安”，其诸多外交“狠话”至今还在国际上流传。《华尔街日报》曾把他称为“美国国务院中最危险人物”，博尔顿对此感到十分得意，还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放在办公室的显眼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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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总统吉米·卡特表示，特朗普决定聘请博尔顿是“美国的灾难”。“给予博尔顿工作，可能是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犯下的最严重错误之一。博尔顿长期支持对华开战，甚至支持攻打伊朗，是筹谋入侵伊拉克的主要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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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毛洁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怡杭

责任编辑 | 姚忆江

“特朗普最不想让你看到的书。”
2020年6月23日，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的新书《生事之屋：白宫回忆录》在美国出版，该书因为以揭露白宫内部秘密为噱头，备受各界关注。
为阻止此书发售，特朗普政府以泄露国家机密为由，将博尔顿告上法庭。“书中充满了谎言和故事”，美国总统特朗普痛骂其“应该进监狱”，国务卿蓬佩奥也称其是“叛徒”。
2020年6月20日，美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区法院法官没有支持特朗普一方禁止新书出版的诉请。不过，法院也强调，博尔顿必须承担因此引发的刑事和民事责任。
“为了获得出版许可，我对书中内容进行了大量修改，但这不影响它呈现的事实。”博尔顿向媒体透露。
即便如此，新书依然像一阵刮进白宫的飓风，让特朗普“难堪”——博尔顿讽刺其只关心连任，痴迷于塑造媒体对他的总统职位的报道，对外交政策的基本问题一无所知……
这位前国家安全顾问毫不掩饰希望该书影响2020年美国大选的“初心”。他在受访时称，“我的书将让美国人民了解到一些事实，以便他们考虑在11月该怎么做。”
但是，也有人将此举视为博尔顿对遭到白宫解雇的“复仇”。
“博尔顿向特朗普开炮，应该是多重因素的考量。不排除这本新书出版是共和党建制派向特朗普施压而打出的又一张牌。”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认为，新书对特朗普的大选影响有限。相对于澄清这本新书中披露的内容，特朗普政府更应把精力放在疫情控制、国内骚乱平息以及第三季度的美国经济上。
实际上，自今年1月传出博尔顿即将出版回忆录的消息后，作者的特殊身份以及这本书可能揭露的大量美国白宫内幕，令其泄露版本在网络上被疯狂下载，新书正式发售后，更是瞬间蹿上了亚马逊热销榜榜首。
该书记录内容的真实性，也引发各方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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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傻瓜”的真实与谎言

博尔顿担任国家安全顾问的17个月，见证了包括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特朗普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两次会谈、美国退出与俄罗斯达成的军控协议、中美贸易摩擦、与乌克兰打交道等一系列重大事件。
15个章节、近600页的《生事之屋》，详述了上述事件中的大量内幕，也随处可见对特朗普的嘲讽。“特朗普认为，他可以依靠本能、为电视量身定制的真人秀技巧、与外国领导人的私人关系等，来管理行政机构和建立国家安全政策。”博尔顿在书中写道，特朗普对外交政策的基本问题一无所知。
这本书还记录了白宫高层之间的分歧，被视为是对特朗普团队的“挑拨离间”。书中称，2018年特朗普与金正恩举行会谈期间，蓬佩奥曾经给博尔顿传纸条，上面形容特朗普“他真是满嘴胡说八道”；蓬佩奥还曾表示特朗普的对朝政策，“成功的可能性为零”。
对于书中内容，特朗普第一时间否认。当地时间6月17日晚，在个人推特上，特朗普称其为一个“心怀不满的、无聊的傻瓜”。
第二天，特朗普又在推特上连发数条推文抨击博尔顿，讽刺后者像一只“生病的小狗”，在被解雇前一直对总统“说好话”，被解雇后就变了。
蓬佩奥也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博尔顿新书是“半真半假的事实和彻头彻尾的谎言”。
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以博尔顿新书“包含机密信息，一旦公开将危害国家安全”为由，向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区法院提起诉讼，试图对该书实施紧急限制令。
不过这一诉请并没有得到支持。
《生事之屋》披露的外交内幕，也引发了相关国家的不满和否认。2020年6月22日，针对涉及朝鲜问题磋商的细节，韩国青瓦台国家安保室室长郑义溶在一份声明中表示，书中很多内容反映的是博尔顿从“自己的角度”看到的情况，而非“准确的事实”。
对于2019年美国曾要求日本每年出80亿美元用于维护驻日美军基地一事，日本防卫大臣河野太郎于6月23日在记者会上回应，美国没有向日本政府提出任何要求，有关驻日美军经费问题的谈判还没有开始。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赵明昊对南方周末说，此前有官员在书中批评特朗普政府，但措辞含蓄，着墨不多。然而，博尔顿这本书的整体思想，就是突出批判特朗普政府及其团队的无能、无知。
“从这本书的呈现内容以及作者博尔顿本人性格来看，书中很多细节确实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即使在美国，各界也对这本新书评价不一。不过，博尔顿是美国白宫前国家安全顾问，这一身份让博尔特曾经处于美国国家高层的核心，可以接触到美国军事和外交的机密，这些因素也让这本书显得特别。”赵明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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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却固执四处树敌

今年72岁的博尔顿须发花白，浓密的“一字胡”是他的标志性特征。1981年至今，博尔顿在历届共和党政府高层担任职位，分别“辅佐”了里根、老布什、小布什、特朗普四任总统。他奉行单边主义和强硬外交政策，是美国政坛保守派的代表人物。
据美国媒体报道，此前有传言，特朗普在刚就任总统组建内阁时，曾“婉拒”过博尔顿，原因是他不喜欢博尔顿的胡子。早在2016年，特朗普就向博尔顿表态，“只要他剃掉胡子就可以进入内阁”，甚至可能成为他的第一任国务卿。
然而，博尔顿对媒体表示：“我哪都可以去，但我的胡子哪都不去。”
这一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有媒体曾总结特朗普男性内阁人员的共有特征，比如：“白人、身高6英尺（183厘米）以上、头发和面部胡须修剪得非常干净、穿合身笔挺的西装”等。博尔顿之前的两任国家安全顾问，都有着光洁的下颌，而不爱穿正装的前白宫首席策略师史蒂夫·班农，则被特朗普称为“邋遢鬼”。
博尔顿的胡子正像他固执强硬的性格，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在处理国际关系时，其强硬的言辞，也常常挑起别国的“不安”。他的诸多外交“狠话”，至今还在国际上流传。比如“外交本身不是目的，一切外交的目的都是提升美国的利益”，“美国同世界的关系就是锤子与钉子的关系，美国爱敲打谁就敲打谁”。
小布什政府时期，博尔顿任美国负责军控与国际安全事务的副国务卿。他多次对朝鲜出言不逊，称朝鲜民众生活在“地狱般的噩梦”中，因此被朝鲜中央通讯社称为“人渣”“吸血鬼”。
美国前国务卿科林·鲍威尔曾评价博尔顿称：“人很聪明，然而却是个有问题的政府官员。”鲍威尔担任国务卿期间，博尔顿曾在他手下任职。但很显然，二人关系并不融洽。2005年，当后者面临任命争议时，鲍威尔没有在7名前国务卿支持博尔顿的联名书信上签字。
在联合国工作期间，博尔顿也从同僚那里落得差评。
坦桑尼亚常驻联合国代表马西加曾表示，博尔顿总想让自己的观点占上风，这使安理会和联合国大会很难达成共识。“甚至在我们还没有完成讨论或者仍在会议室时，他总是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向媒体介绍情况的人，他甚至先于安理会主席向媒体介绍情况。这是他的风格。”
博尔顿和联合国秘书处成员关系紧张，他曾嘲笑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为“世俗教皇”、大会主席埃里亚森为“世界总统”。2006年12月4日，在他离任后，秘书长科菲·安南被询问对其辞职看法时表示：“他做了人们期待他做的工作。”
不过，博尔顿似乎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在小布什任职期间，《华尔街日报》曾把他称为“美国国务院中最危险人物”。据称，博尔顿对此感到十分得意，还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放在办公室显眼位置。
即使在白宫内部，博尔顿似乎也没有和其他高级官员友好相处。博尔顿刚履职后不久，就传出了与蓬佩奥不和的消息。“蓬佩奥认为博尔顿超越了国安顾问的角色，侵犯了他作为国家最高外交政策官的职权。”有消息人士向美国媒体表示。
2020年6月21日，蓬佩奥在推特上发布一张充满讽刺意味的新闻图片：蓬佩奥和财政部长姆努钦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满面笑容。而图片上的字幕显示，国家安全顾问被解雇，特朗普“炒了”约翰·博尔顿。
博尔顿奉行单边主义和强硬外交政策，是美国政坛保守派的代表人物。其固执的性格也为他树敌颇多。（新华社/图）
3

强势鹰派战争狂热分子

2018年3月，93岁的前总统吉米·卡特在接受多家媒体采访时，对特朗普决定聘请前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博尔顿担任国家安全顾问的决定进行了严厉批评，称其是“美国的灾难”。“给予博尔顿工作，可能是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犯下的最严重错误之一。因为他长期支持对华开战，甚至支持攻打伊朗，是筹谋入侵伊拉克的主要人物之一。”卡特说。
博尔顿对战争报以坚定支持态度。在耶鲁大学期间，他就是越战的支持者。伊拉克战争前夕，他坚称萨达姆密谋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伊战的坚定支持者和发声者。后来，博尔顿认为布什在朝鲜和伊朗问题上的政策软弱无力，在卸任后与布什决裂。
2006年底，博尔顿离开政府，到美国企业研究所工作。他还经常参加新保守主义论坛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他曾撰文批判奥巴马政府在外交上“没有骨气”，并对奥巴马政府签署伊核协议、恢复与古巴外交关系等做法持否定态度。2015年，博尔顿在《纽约时报》发表专栏文章，鼓吹对伊朗动武并轰炸其核设施，以阻止伊朗研发核武器。
在2020年6月出版的回忆录《生事之屋》中，博尔顿直言不讳地评论特朗普无知而无能，更是对其在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上的处理嗤之以鼻，而白宫精心设计的“特技动作”帮助其在新闻报道中牢牢占据头条，实则是在没有任何物质基础的情况下宣传一种虚假的胜利。
博尔顿的强势，从他的自传书名中能窥见一斑——《投降不是选项》，他的另一本著作则名为《奥巴马是怎样威胁我们的国家主权的》。有人评价他“是鹰派中的鹰派”，是“战争狂热分子”。
从博尔顿身上不难看出，他和特朗普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口无遮拦、厌恶联合国等多边国际机构、反对伊核协议、质疑美情报界有关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的指控等。他标榜的“美国利益至上”，与特朗普的“美国优先论”不谋而合。博尔顿曾在受访时表示，“美国是历史上人类自由的最大希望，因此保护美国国家利益，是这个世界唯一最佳的战略。”
在任职总统国家安全顾问之前，博尔顿多次公开表示自己无条件支持特朗普的执政理念。这都让特朗普一度认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人”。
“二人在意识形态、政治谱系上是一致的，但二人在具体政策执行层面有较大分歧。”金灿荣教授告诉南方周末，博尔顿热衷于军事打击，对外非常强硬。但特朗普更倾向于用和谈外交方式解决，所以二人在合作后期分歧越来越大。
随着时间推移，特朗普和博尔顿之间的深层矛盾逐渐凸显。2019年9月1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就解除其职务列举了“三大过错”：就美国与朝鲜无核化对话提出“灾难”性方案；应对委内瑞拉政治危机时行事“出格”；无法与其他高级官员“友好相处”。
2020年1月29日，特朗普发推特称，如果他之前听信了博尔顿的话，那么美国早已进入“第六次世界大战”。
金灿荣分析，博尔顿个性强，容易得罪人。最初在任命他时，特朗普团队内部就有一定争论。“在一开始，博尔顿就不是国家安全顾问的最优人选。不过，作为政治素人的特朗普并没有太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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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后的复仇

2019年9月，特朗普发布推特称，博尔顿被解雇；而博尔顿本人则表示，他是主动辞职。虽然双方各执一词，但相较于“看到推特后才知道被解职”的蒂勒森，特朗普和博尔顿的“分手”还算体面。
不过，离开白宫后的博尔顿，多次和特朗普对着干，俨然开启复仇模式。
2019年11月22日，博尔顿发布推特质问白宫，暗示社交账号受到了控制。推文称，“自从辞去国家安全顾问一职后，白宫一直拒绝归还我自己的推特账号，是不是怕我说些什么？那些推测我躲起来的人，抱歉让你们失望了。”这一质疑自然遭到白宫方面的否认。不过，在该推特之前，博尔顿账号发布的最后一条信息是2019年9月10日，即他被白宫“驱逐”的那天。两个多月的“断档”，引人浮想联翩。
2019年12月，美国国会众议院表决通过两项针对特朗普的弹劾条款，正式指控他滥用职权和妨碍国会，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三位遭众议院弹劾的总统。在特朗普弹劾大战关键时刻之际，博尔顿主动现身，向媒体爆出“通乌门”的猛料。
2020年1月，美国《纽约时报》在一篇关于弹劾总统特朗普的报道中，援引博尔顿新书中的内容称，特朗普告诉他的国家安全顾问，打算冻结美国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直到乌克兰启动对总统候选人拜登和他儿子的调查。同时，博尔顿还发表公开声明称，“在仔细考虑和研究后”决定，如果参议院向他发出要求作证的传票，他愿意作证。
博尔顿的“通乌门”爆料，正是民主党人急需的弹劾证据，这无疑给“弹劾大战”的战场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在遭受内外夹击的特朗普背后捅刀。
前国家安全顾问的“叛变”行为，惹怒了特朗普。2020年1月26日，特朗普发推文称，“我从来没有告诉博尔顿，对乌克兰的援助与包括拜登在内的民主党人的调查有关。”特朗普声称：“如果博尔顿这么说，那只是为了卖一本书。”
2020年2月，经历了数月的僵持后，特朗普依靠共和党人在参议院的话语权优势，成功“脱罪”。而博尔顿新书中对白宫外交内幕的揭露，则成为特朗普的心头大患。
经此一役，博尔顿重回华盛顿政治风暴中心，并以“揭露特朗普政府丑闻的畅销书作者”的新身份，站在了特朗普的对立面。也因为这本书，特朗普心中的博尔顿，就从“这就是我想要的人”变成了“心怀不满的、无聊的傻瓜”。
“博尔顿所处的地位，应该为国家保守秘密。”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军备控制与地区安全研究项目主任沈丁立教授认为，博尔顿不惜泄露国家决策机密来打击特朗普，是不道德的。“个人的言论自由不该危害国家安全，国家安全顾问这一重要职位更是如此。有理由怀疑，博尔顿出版新书的举动，有因政见不合而攻击特朗普的私心。”
在博尔顿看来，这本书的诞生，并非源自私人恩怨或者金钱，而是为了美国国家利益。
“必须清楚的是，我们控制总统的方式不是弹劾，而是通过选举。”2020年6月，在接受美国广播公司“早安美国”采访中，博尔顿表示，他的书将让美国人民了解到一些事实，以便考虑在11月的大选投票中该怎么做。
最近，民主党候选人乔·拜登的支持率明显上升，在疫情期间竞选集会活动减少的背景下，民主党眼看就要“躺赢”。然而，对博尔顿出版《生事之屋》一事，民主党人并不完全买账。
近日，以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为首的民主党议员，纷纷指责博尔顿。后者不在今年2月美国国会弹劾特朗普时说出真相，现在才公布自己的证言，是“为了钱而不要公正”。民主党人、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亚当·希夫在推特上讽刺称：“博尔顿也许是个作家，但他不是爱国者。”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赵明昊认为，从个人利益来看，72岁的博尔顿政治生涯已走到尽头，这次回忆录的出版，更像是综合考虑名利多方因素的一个选择。在新书稿费之外，借助新一届大选的背景，迎来政治高光时刻。同时，博尔顿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洗脱“共犯”污名，借此和特朗普割席。“当然，博尔顿的出书行为也是一个冒险，接下来包括法院、特朗普团队可能也会向其施压。”赵明昊称。
“博尔顿向特朗普‘复仇’，应该出于多重因素考量，不排除博尔顿新书出版是共和党建制派向特朗普施压而打出的又一张牌。”金灿荣介绍，近日多名资深共和党人公开发声，不支持特朗普连任。距离美国大选尚有4个月，受到多方压力的特朗普，是否会因此大选失利，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