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老公这半年来经常晚回家，身上还有股陌生的香味。对了，我还在他的外套上发现过几根长头发，你说我老公是不是出轨了？”这是一个女人，声线尖锐到略有些刺耳，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放气的声音。
“唔，不排除这种可能。”陈然敷衍着。
“我跟你说，我们的老板绝对是个GAY，天天看我的眼神都特别暧昧，还经常喊我出去吃饭。我怀疑单位那些比我年轻的男同事都被他潜过了，尤其是那个小王，一副娘炮样，年纪比我小升职比我还快。我得提防点老板，万一他看上了我呢？”这个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应该三十五左右吧。
陈然懒洋洋地说：“是啊，你是得小心点。”
“唔唔唔，我居然怀孕了，我该怎么办啊。男朋友居然就这么消失了，电话微信QQ都找不到人，我自己又没有钱......唔唔唔，我该不该跟我爸妈说啊，我爸要是知道我才十五岁就怀孕了，他肯定会打死我的......”女孩的年纪貌似不大，一直在哭。
陈然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刻坐直了身子义正言辞地说：“姑娘，和未满十六岁的少女发生关系，你是可以告他强奸的，不要犹豫，赶紧带着你爸妈去法院吧！”
当陈然挂掉最后一路电话，时间刚路过凌晨三点半。他打了个哈欠，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一直等到窗外天色蒙蒙亮他才渐渐入睡，这工作让他有了失眠的坏习惯。
同学聚会的时候，同桌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他仔细思考了很久都没回答，其他同学都以为是因为不够体面而难以启齿，其实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职业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接受应聘的时候，职位名称叫做“废话倾听者”，等到入了行才知道同事们都自嘲是“废话收集工”，不过他还是最喜欢客户送的另一个称号——“废话终结者”。
2
和施瓦辛格铁血硬汉的角色完全不同，陈然只需要坐在家里面对着一部手机，耐心地听客户发牢骚讲废话就好了，自己偶尔应上一两句。
做这行也是有规矩的：比如不能询问客户的联系方式，不能和客户搭讪，不能泄露客户的隐私，不能在干涉客户的私人生活等等。
上个月劝未成年女孩报警的那句话，完全是陈然的心血来潮，却不小心被公司的监听员发现了，结果扣掉了陈然半个月的工资，公司还警告他如果再有下一次违规，他将被开除。
陈然想，扣就扣呗，好在这份工作薪酬异常丰厚，哪怕只有一半的收入也足够他吃饱喝足。凌晨两点半，陈然的精神一下子放松起来，整个人像是泡在一块巨大的吸水海绵里，头脑也昏沉沉的想要睡去。
上下眼皮刚一亲密接触，工作手机就响了，陈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过床头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你好。”即使满腹不快，陈然还是要坚守自己的职业准则，声音温柔中又不失一丝热情，却又不能热情地过了头，感觉就像是客户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你好。”电话另一端的女孩子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本该柔美的声线稍显尖锐，但陈然听起来很舒服，刚才的怨气因为音色的抚慰一扫而空。
“我是您的倾听者，如果您有什么废...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一定会耐心听着的。”因为喜欢对方的声音，陈然变得温柔许多。
“我...只是感觉有些孤单，想找个人说说话。”女孩说：“我在网上看到你们公司的电话，没想到真的有人接。对了，这么晚了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的。”对方似乎是个温柔细腻的女孩，陈然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额，我该说什么呢。”
“......随便说什么，我都会听。”
“好吧，唔......最近大宝生病了，什么东西都不吃，整天没精打采的。”
.“大宝？”
“我养的拉布拉多。”
“哦......”
女孩从开始的小心翼翼慢慢变得放松起来，她说自己很担忧大宝的病情，吃了一些药却没有什么起效；她那个秃顶的上司阴冷的让她觉得不安，她很讨厌这样的工作环境；还有自己如何一个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打拼，陈然惊讶地发现女孩居然和自己处在同一个城市。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居然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你累了吗？”
“我不累。”陈然喜欢女孩的声音，柔美中带着一丝慵懒，所以并没有发觉时间的流逝。
“其实，刚才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告诉我吗？”女孩突然问道。
陈然的心脏微微颤抖了一下，像在这座城市遥远的某个地方，有另一颗心脏正和自己一起共鸣着。
“......对不起，我们公司有规定，不能说关于自己的事。”
“那好吧。”女孩声音里有点失落：“今天就聊到这儿吧，谢谢你啦，听我说了那么久的废话。我睡觉了，下次再聊吧，晚安好梦。”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陈然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肩膀，心里隐约也有些失落。
下次？怎么可能还会有下次呢。
3
当陈然第二次接到那个女孩的电话，他有种中了彩票的感觉。
公司里有很严格的规章制度，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一些问题，客户每一次打来电话，都会被总部随机分配给不同的倾听者。听说总部里甚至有一个严格的系统，会在分配倾听者的同时提取客户历史记录，用以保证客户每次遇到的都是不同的人。
这样一个严格的系统，加上总公司里总共有几千名倾听者的存在，客户遇到同一个倾听者可能性几乎是零。另外，工作的手机是没有来电显示的，倾听者也无法得知对方的联系方式。
当陈然再次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他首先是惊讶，然后欣喜地猜想，也许是总部的系统出现了BUG。
“嗨，一个多星期了又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你最近还好吗？”女孩很热情地问。
陈然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恩，还不错。”
“大宝的病终于好啦，不过最近他吃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身体也越来越胖，我好担心他变成一只肥狗啊。”
“恩，要让他多运动。”
“哎，还记得上次说过我的那个秃头上司吗。最近他突然喜欢穿花色的格子衬衫，搭配上他的秃头，看起来特别的怪异。”
“哈，想象一下确实很难看。”
“最近工作特别的累，经常要熬夜到很晚。对了，我的工作跟你正好相反，是每天给别人打电话。想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吗？”
“想啊。”
“不告诉你。”
“......”
4
距离女孩的第二通电话已经过了一个月，陈然觉得自己最近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把工作手机二十四小时握在手里，只要有电话就会立刻接听，期待着还能听到那个在脑海里翻来覆去重播了无数遍的声音。每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心里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失落感。
也许是总公司的系统修复好了吧，女孩如果再次拨打电话，会听到另一个温暖却陌生的声音，想到这里陈然的心头像扎了一根刺，隐隐约约的痛着。
陈然记得女孩曾对他说：“我很孤单”，那一瞬间陈然好想开口说一句，我也是。
陈然一直很喜欢自己这份工作，他曾觉得自己就像是城市里无数孤单者的摆渡人，他接引着人们的孤单流浪漂泊，远行他乡。可孤单却像蒲公英的种子，吹散了一片，总有那么一两颗会落在自己心头上，被无数人的孤单滋养着生根发芽，长出一株毛绒绒的东西，不断来回摇摆搔挠着自己其实早已空落落的心房，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她的声音像一股有魔力的风，吹散了他心头所有白色的、毛茸茸的、不安分的躁动。
这时候陈然忽然才明白，原来自己才是最孤单的那个人。
所以当他接到女孩的第三个电话时，几乎是欣喜若狂地说：“嘿，知道么，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女孩有点惊讶他的热情，但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也一直想再和你说话，可是最近身边的事情很多......”
在女孩说到自己的那个上司最近又换了一身红绿相间的格子衬衫时，陈然忍不住开口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在同一个城市。”
女孩诧异地回答：“是吗？”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见面吗？”陈然几乎是浑身颤抖着说完了这句话。他知道和她能够第二次，第三次在电话里相遇已经是奇迹，再等待第四次的相遇几乎是不可能是。陈然无法忍受在无尽的期望和等待中煎熬着等待下一次奇迹的发生，他要把握住这一次机会，哪怕可能被无情地拒绝，甚至被投诉或是开除。
女孩犹豫了许久，终于说：“好吧。”
陈然那颗孤单的心脏欢喜的像是要炸开了，毛绒绒的蒲公英种子飘落了一地。
5
第二天下午，陈然穿一身淡蓝色的衬衫，头发一丝不苟的梳理过，指甲也修剪齐整。他坐在约定好的一家咖啡馆里，焦虑不安的喝一杯拿铁。
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陈然不停地抬头看着门口，那个想象中的身影却依旧没有出现。
咖啡厅的大门慢慢的被推开，一个穿着红绿相间格子衬衫的秃头走了进来，缓缓地走到陈然对面坐下。陈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对着陈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个秃头的中年男人，陈然是认识的。他是陈然的上司，每个季度陈然都要去总公司接受他的考核。
“对不起，陈然先生。”上司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由于违反了本公司倾听者的规章制度，你现在已经被开除了。”
陈然看着上司满是笑意却面目可憎的脸，下意识地问道：“她呢？”
上司的笑容更加浓烈了，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凑近了小声地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变声软件，可以完美改变人的声音？”
说完，上司起身离开了咖啡厅。陈然整个瘫在沙发上，感觉身体像血液被抽干了似，浑身冷冰冰地，没有一丝温度。
6
陈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接到她的第四个电话，这一次是个陌生的号码，直接拨通了陈然的私人手机。
“对不起。”她在电话那头说。
“如果你继续用变声软件来嘲笑我，我一定会去总公司把你揍一顿。”陈然冷冰冰地说。
“变声软件？不不不，那只是上司跟你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女孩说：“其实我和你是属于同一家公司的，我是一名测试员。我的工作任务就是测试那些曾经有过违规记录的倾听者，通过和他们通话，观察他们是否会继续出现违规行为。一般来说测试员会和被测试者连续通话三次，也就是进行三次考察，如果都没有问题测试就算通过了。很可惜，你从第二次测试开始就出现了违规问题，公司认为你不适合继续承担倾听者的职务。”
“哦。”知道了真相的陈然心里凉凉的，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
“这是我的工作职责，希望你能理解我。”
“......恩。”
“其实我们见过。就在昨天你去公司交还工作手机的时候，给你办手续的就是我。”
“啊？哦......”陈然努力回忆着昨天的事，因为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只大概记得女孩的样子，容貌清秀，似乎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其实为了偷偷记下你的手机号码，我也违规了呢。按照公司规定，测试员是不能查阅被测试者的联系方式的。”
“哦，我已经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了。”
“恩......你知道吗，公司其实还有个很严格的规定：公司员工之间，是不允许交往的。”
“哦，这样啊......”
“......笨蛋......”
“......”
“怎么不说话？”
“......明天下午，老时间，老地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