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岭往事(一)
外公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位奇怪的老人。
他长得和我外公有七八分像,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叔叔,您来了啊。”姨妈抹了一把眼泪、强作笑颜迎了上去。
“我来了,侄女,可惜了我老哥······”老人露出难过的神色,微微侧过了头,他安慰地拍了一下姨妈的手。
我再次看清了,连那皱纹的布置都和外公差不离。
这个陌生人让我觉得,我的外公就站在我的面前!
“叫小外公”姨妈突然转头向我示意。
一瞬间我的泪水再也挡不住,迅速地从浮肿的眼睛里涌出,在我还没有接受外公已经离开的事实,这个人出现在了我面前。“外公”?这两天我不能听到、甚至不能想起这个词。我感觉我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我又忍了忍,扬起嘴角礼貌地叫了一声“小外公,您好”。
他和蔼地点点头,说知道我,“我每年来看你外公,他都会说起你的”。说着姨妈将他带进屋给外公点香,里面响起妈妈和外婆新一轮的哭声,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起来。于是找了把凳子就坐在“窝积”(庭院的地板)上,任长日把自己晒化。
吃完饭,小外公和姑婆(外公的妹妹)坐在一起聊天。
“这几年我常住广州,很少回来,没有去看老姐姐。这是一点心意,老姐姐收了吧”小外公把手朝姑婆伸了过去,姑婆有些不知所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外公已经把手里攥着的一卷东西塞到了她衣袋里。
看得出来,这位横空出世的小外公家境比我们好很多。从大人的只言片语加上以前听过的故事,我终于理清了这位小外公的来历。
小外公和我外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一九四零年的冬天,中国深陷于日军侵略的危难之中,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在江西有一个深山老坳,百姓不用担心炮弹会落下自家屋顶,哦,他们没有屋顶。只是一些草棚罢了。他们只担心下一顿还有没有能果腹的食物。
外公的父亲,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因为从小家中曾经有几分薄产,就养成了极其懒惰的习性。在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头,依旧整日不事劳作。别说家业,甚至连一件草棚子也没有,晚上只能拖家带口睡在别人家的厨房里。
那时候,外公才三岁。
有一天夜里,他听见灶下有声音,就迷迷糊糊地醒了。他看见爷(父亲)在自己旁边睡着。那外边肯定就是娘了。于是外公借着月色走过去,看见娘坐在灶前面,手里抱着六个月大的妹妹,她在给妹妹喂东西。
“娘,你给妹妹吃什么?”娘不说话,对着外公摇摇头。
“去睡吧”娘的脸上全是泪水,手里却没停。
第二天早上,大家就发现外公的娘不见了。襁褓里的妹妹奄奄一息。
“造孽呦,这猫一样的孩子,给灌了多少米酒!”邻居掀开包裹看了看,大声叫道。
“还活着吗?没有醉死吧?”另一人也凑上来看。
“得赖命大。”
这个婴儿就是姑婆,后来的许多年,她和外公寄人篱下、相依为命。
外公的娘跑了,自个儿谋生去了。外公听人说她在一个地方给人“烧锅”。几年后娘另嫁他人,一个比她年轻的手艺人,又生了两个儿子,小外公属长,他和外公长相都随娘,所以有七八分相像。
外公的娘走后,爷开始省吃俭用,置些家产。
又过了四年,外公七岁,爷咬咬牙把他送进了私塾。可外公不懂事,又天性跳脱,他不学一个大字,没过多久就辍学了。
外公的爷有三兄弟,爷去世后,二叔抚养了外公。可也就是这二叔的媳妇,一个极其凶悍的女人,用扁担将爷的胳膊打断,爷没有条件医治,一病而亡。
“儿啊,我有一罐子铜钱(比如光绪通宝,老家人家里都有一些),埋在咱们家地的东北角上,我告诉了你青山的李叔。以后你挖出来,你要记不住,等你长大了就去问他”爷临终前对外公说的话,几十年后他依然记得非常清楚。
那年外公才九岁,带着他的妹妹生活在二婶的威风下,犹如面对财狼虎豹。他说吃饭要蹲在有风的门外,打骂更是家常便饭。
缺衣少食的,被风吹着,被菜叶子硬帮子哽着,外公总算活到了十五岁。
“这把犁给你,那边是你爷留给你的地。我这么多孩子,以后也养不起你了,自己过吧”
十五岁的我,受过最大的委屈不过是考试成绩下降。可外公却要开始自谋生路。他去找过李叔,告诉他记不清钱罐的位置,外公自己去翻,一个子儿也没有找到。
那是真正的生与死的问题,没有片瓦遮头,没有粒米疗饥,更没有人会关心你、给你伸出援手。那时的外公,手里只有一堆冰冷的农具,只有饥饿的胃、营养不良的小身板,面对着真正的一无所有,年幼的外公在想什么?
若想象那个场景,仍不觉泪流。
也许会饿死在田野里,也许会成为一个可怜的乞者,又或者成为一个无恶不作的盗贼?毕竟在死亡的面前,很少有人顾得上尊严。
令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是,外公凭借着自己灵活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养活了自己,并且在几十年间,家产远远超过其他同里。
我印象中的外公非常隐忍,无论面对多么艰难的处境他都会不声不响地尽量将问题解决,还要解决得尽量漂亮。他极其重视孩子们的教育,并且无论男孙女孙内孙外孙皆平等看待,他教我们坏事不可为,待人要宽厚。
所有他曾经非常需要却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他无私地创造给了我们。
“做人啊,就是争口气”他说。
外公二十岁生日那天见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娘亲。
娘给外公带来了一只鸡,她摸摸外公饿得焦黄的头发,眼泪一个劲地流。
也就是那时候,外公确定了自己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后来各自成家立业,有了儿女,娘和后爹都去世了,他们之间开始互相走动。
这位小外公,有个在广州开公司的女儿,他喜欢旅游,满世界走着,有时候想回老家了,就回这深山老坳看望异姓兄长,一年也有一两次。我常年在外上学,倒确实没见过他。
小外公这次,是专门为外公的丧事回来的,在老家住了一天。我们聊得很投机。
“你在哪里上学?以后想干什么?”
“哎呀,我也有个外孙女,我那盈盈啊,不如你实在,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
“以后到了广州一定要来小外公家啊,这是我的座机电话,你记一下”
哎,我又想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