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6章
滇缅大逃难
连载06
就在林浩恩担心,日军会追来时,已有一股日军,经过林浩恩、梁伟强、张守仁昨夜住宿的村落,抄到他们前头。
林浩恩梦里见的那股潜行惠通桥西岸的日军,真的已靠近惠通桥西岸桥头。
这股偷袭的日军,化装成中国难民,假扮远征军败兵,混迹逃难者中,沿途见机行动,杀人劫车。
一部分化装的日军,已占据松山主峰海拔两千多米的制高点,随时能居高临下,攻击惠通桥东岸国军守桥警备队,挟制怒江东岸和西岸七十公里区域。
还有部分便衣日军,已靠近惠通桥西头,准备随难民,涌向东岸,控制桥东,为后续日军主力打前站。
还有可怕的事,林浩恩万没料到。
他们因车熄火停在路边,夜宿马六塘山村打谷场,比预期时间晚到保山二十来小时,不料,此举竟帮他们躲过一场大难。
保山城里,火光四起,尸横遍地。
空气中,烧焦的人肉味,混合着硝烟味。
比林浩恩一行先到保山的垒允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员工及家属,有一百多人的生命,此时已消失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中,几十位同事受伤,失踪者尚难以统计。
日军对保山的大轰炸,并未就此止息,比空投燃烧弹和炸弹更残酷的行动,正在悄悄实施。
卡车走出松山路段,到怒江东岸江边时,一股热气袭来,压过从山上带出的凉气。林浩恩脱下外套,搭在座椅靠背,向前望去,只见惠通桥西头,挤满人群,桥面拥挤,车辆难行,不时有人被挤到波涛汹涌的怒江中,落水者的叫喊,瞬间被汽车马达声,桥上难民的怒骂声盖过。
靠近桥西数里的弹石路面,混乱不堪,近于失控。
忽然,远处传来飞机嗡嗡声,只见从缅甸方向,开来二十七架飞机编队,飞过怒江上空。林浩恩意识到,这是日军的轰炸机群。
他正想告诉司机停车躲避,只见蓝天下,喷着太阳旗的日军飞机,呼啸而过惠通桥,往保山方向飞去。
日军将要对昨天已遭重创的保山城,再轰炸一轮。
日军已探明,滇缅公路的通衢之地保山,此刻的军事地位甚至高过昆明和重庆。
保山,中国远征军集结和撤退之地,怒江东岸中国军民,缅甸及东南亚难民,逃到昆明的必经之地。
攻占东南亚列强属地的日本南方军,眼下一边对败走缅甸的中美英联军穷追猛杀,一边对保山狂轰滥炸。
林浩恩看日军轰炸机群飞走了,这才松口气。
他还不知道,这群飞机将要把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保山,变成硫磺火湖般地狱,静谧小城,将瘟疫肆虐,尸横遍野。
保山距昆明四百九十公里,终年花香飘四方,果蔬丰富。
保山城古为永昌府。永昌府又名隆阳城。保山建城于汉武帝年间,自古是丝绸之路通向东南亚和中东的必经之地。保山九成区域为山地,海拔最低处也有六百四十米,高处三千六百五十米,夹在怒山和高黎贡山之间,位于怒江(流经缅甸称萨尔温江)和龙川江(流经缅甸称伊洛瓦底江)东岸,澜沧江(流经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称湄公河)之西。
人在保山,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蓝天穹苍下之青山绿水间。
就在日军从缅甸仰光一路杀向龙陵时,保山人即便看见街道空地塞满从缅甸、畹町、芒市、龙陵逃来的难民和溃军,还是依旧吃喝嫁娶,日子如常无异,并未特别警惕。
又因从去年元旦开始,日军不断来轰炸保山,一年多来,有万余人被炸死,商业街被炸的破烂不堪。保山人听空袭警报已成习惯,听见警报就躲,警报解除,坐下吃喝,站起玩乐,该做工做工,该读书读书,无所畏惧。
不料,就在昨天,日本南方军陆军航空队出动两批轰炸机,每批二十七架,对无防空能力的保山城,在人口最密集处,轰炸两轮,并投细菌弹。
不知因负责防空警报的人玩忽职守,还是被日军情报人员收买,这次轰炸前空袭警报没响,恰巧又逢保山很多学校停课集会,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反对中国代表在有辱中国战胜国权益的巴黎合会凡尔赛条约签字的学生运动,日军飞机有意对人山人海的集会地投弹。
日军轰炸机群现在保山湛蓝清澈的天空时,集合学生和街上行人还以为是友军美军飞机在搞演习,纷纷驻足,仰望观赏,就在他们举目望天的瞬间,一枚枚重型炸弹、燃烧弹暴雨般倾泻到他们头上,很多孩子还没看清,落在眼前的是什么东西,小身体就被炸的四分五裂,成为血肉碎块。
半小时一轮,两次轰炸,美丽古城顷刻变为惨叫声声的人间地狱。一秒钟前,还是按神的形象被造的有思想、有意志、有情感、有尊严、有灵魂、有创造力的人,瞬间被炸成四处飞溅的肉块。
树梢上,路中间,废墟中,到处是被炸飞之人的五脏六腑,头,身手,脚。瓦砾堆里,横七竖八,躺着衣服被炸成破布条,近乎裸体的死者。婴孩饿的拼命哭喊,母亲却只剩半截裸露的残身,双腿已不知去向。
保山城里,遍地哭声,火光冲天,臭气扑鼻,断壁残垣,瓦砾碎片,野狗狂奔,一片狼藉,秩序全然混乱,恶人趁火打劫。
被炸伤的人,得不到及时救治,血流殆尽而死,数小时里,一万多活人,变成碎肉尸身。
保山人防不胜防的,不是日军投下的钢铁炸弹,不是随炸弹投下的霍乱鼠疫细菌弹,而是带病菌的活人弹。
武士道文化熏陶下的日军,崇尚战败剖腹自戕,战俘在日本军人眼中不是人类而是废物。日军不以人性对待战俘和敌国平民俘虏。缅甸仰光、腊戌等地沦陷后,日军抓获的中国远征军战俘和中国西南运输署雇用的在滇缅公路运送援华物资的南洋华侨机工,被拷打后,搜刮不出情报,又不能长距离行走的人,一般就地处理:弹药充足时则集体枪决,为省子弹则让俘虏挖坑跳坑活埋同伴,最后几个挖坑俘虏由日军处死。
从俘虏中,日军挑选身强力壮的中国远征军俘虏和华侨机工,以治伤为名,在他们身体内注射传染性病原菌,再把他们送到怒江西岸,美之名为曰:皇恩浩荡释放俘虏。
他们让一个个带病菌的活人弹,自己走到在日军去不了的城市乡村,让病菌蔓延,兵不血刃,杀人灭命。
有些倡导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政治家,不赞同日本军人这般实施共荣梦想,但日本军人就这么干了。
医生的天职,本是行善救死扶伤,但日本军医却在做与Hippocratic Oath(希波克拉底誓言)背道而驰的事。
被日军放回的病菌活人弹还没走到家乡,就有人腹泻不止,高烧炎症,倒毙田间路边水沟里。
林浩恩和张守仁,同坐梁伟强驾驶的福特卡车,从八莫发动机厂撤退时,车上有二十来人。卡车在松山熄火,林浩恩为了不耽误车上人赶路逃命,让他们挤入前面的车先走,自己留下帮司机修车,张守仁自愿留下帮浩恩。
不料,先走的二十人里有六个人,在昨日保山轰炸中丧生,十人被炸伤。
死者中有与林浩恩从杭州到武汉,从武汉到垒允的工程师吴毓坤,会计宋宏图,还有高级技工孙克己,日军的炸弹恰好落在他们下榻的旅社周围。吴毓坤戴的手表,被过路者割腕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