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

聋子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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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子是山里人,山里人走路大多身体前倾,脚抬得很高,步子踩得很重,如同上山一样,只怕步子轻了,一下子滑下去。

聋子就是这样,走起路来嗵嗵嗵,人未到,脚步声先来。聋子的两个肩膀也极不匀称,一边向上昂起,一边向下坠着。昂起的那边骨头要撑破衣裳,耷下的那边像刀削了一样。

这是他长期挑重担磨成的,他高高大大,各种农事样样在行,可他挑东西就是不会换肩。长此以往,他一只肩膀能承受两三百斤,一只肩膀挑几十斤就痛的不行。

聋子并不是全聋,只不过跟他说话很费劲,不光要大声地喊,还要不停地打手势。除了聋之外,甚至比正常人还正常。

他长得很健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上山砍柴,下畈耕地,扎起围裙烧饭,捏起针线补破,粗细活都做得有条不紊。

他有家,老婆是个哑巴,什么事都不会做,但他的一双儿女很是优秀,儿子俊朗,女儿漂亮,好山好水育出一对好苗苗。

聋子平常在家种庄稼,闲暇时候,就到集镇上卖些苦力。他主要给人家挑砖挑沙,那个时候农村盖房子,还没有吊篮,一楼盖好时,就需要人将砖和沙挑到二楼。

挑砖和沙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全包,这多少多少砖,多少多少沙,你全部挑完一次性给多少钱。还有一种就是按天算,反正你就不紧不慢地挑,挑一天给多少钱。

聋子就经常跟人家讨价还价,手舞足蹈,嚷得喉干气短,像打架一样。

有的人工期不紧,就让他挑一天算一天,这样比全包便宜。

有活干时,聋子早早起床,烧好早饭,并将老婆的午饭留好。吃过饭后,撬好扁担,踩上他那辆破自行车,一路上风风火火地赶。

往往他到主人家,主人家的早饭还没熟,他歇一会,吸根烟,喝杯茶就开始干。挑砖和沙,纯粹是一种重体力活,随便哪一趟都有一百几十斤。倘若是走平地还好,可他这每一趟都要走二十多步又陡又窄没有栏杆的楼梯。

一般人挑个两三趟便气喘吁吁,热汗直淌。聋子不是一般人,他每次都可以挑十几趟才歇一下。

有时,主人家的早饭熟了,知道他在家里只是囫囵一下,让他也加一口。他就拼命地摇头摆手,坚决不吃。主人说不会扣他的工钱,他拍拍自己的肚皮,表示吃的很饱,用不着。

他像头牛一样,一直以他自己的节奏挑着,经常要主人叫好几次他才歇一下。每当他坐着抽烟时,别人就会取笑他,在他耳边大声地嚷道,聋子,你又在偷懒。聋子便会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挠着头皮,指指主人指指自己。

主人将双手往下压,让他再坐一会,他再也不肯了。

中午饭是在主人家吃的,倘若主人多炒几个菜,加些鱼啊,肉啊什么的,他下午就干的更卖力。

他经常挑这个,肩上早已结了厚厚的一层茧,或抓或打完全没有感觉。我没事的时候,经常会看他给人家挑砖。上楼梯时,他必须侧着身子,抓紧两端的绳索,防止晃来晃去的砖撞到墙上,或者自己的身上。

他穿着老式的解放鞋,每向上抬一步脚,好像提拉着千斤重的石块,每一步踏下去,楼梯都嗡嗡作响。他受力的一侧肩膀,坠得快要垂直,那一两百斤的担子好像随时都要从肩上滑落。他牙关紧咬,眼神坚定,鼻孔里呼出粗重的气息。

这种体力活,倘若落在我身上,我不死也要脱层皮。

晚饭主人是不包的,他每次都要干到楼梯上看不清时,才收工。主人叫他早点走,他呵呵一笑,没事,没事,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骑回去。

有时,主人会留着他吃晚饭。主人的饭菜肯定比家里强,他若是看到主人有多的饭菜,便小心地央求,打包回去给哑巴老婆吃。

结账的时候,主人早将这一茬事忘了,他会提出来,扣除两餐的伙食。

拿到了钱,他像打过年货一样,到街上去挑挑拣拣。给儿子买个玩具,给女儿买个发卡,给老婆买身衣服,再匀出一点钱,买点酒,买点肉,一家人乐呵呵地吃两餐好的。

剩下的钱,谁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里,只要没接到活,他又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偶尔也会碰到一些全包的活,他更是格外珍惜,砖块总是轻拿轻放,尽量不造成破裂,挑着的沙子很少散落的地上。

主人心情不好,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聋子听不到,总以为是对他不满意。他便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很少抽主人的烟,喝主人的水,他怕主人说他不知高低。

人们看他每天都那么辛苦,问他为什么。他就指指自己的口,又模仿老婆哑声哑气的腔调,又比比自己的腰部,模拟着背上书包的动作。众人便明白了,他要养自己不会劳动的老婆,还有刚够他腰高还在上学的两个小孩。

人们好一阵沉默。

他还跟人家连比带划地说,一定要好好地做,让主人都满意,他才会有越来越多的活。

他不识字,只会种庄稼,卖体力,他必须要好好抓住这些机会,多挣一点钱,为以后的日子着想。

他一会儿模拟着手拿钢笔,一会儿模拟着扛锄头,一会儿模拟着很认真地数钞票的样子。

大家其实很容易明白,但没有人笑他多此一举。

近几年我回家,再也见不到聋子给人家挑砖挑沙了。现在农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盖起了楼房,一些基础建设也基本完成,即使偶尔要一些砖沙,也大多用机械吊。

听人家说,聋子现在在山里养黑山羊了。这几年他很走运,养殖得法,价格又高,赚了不少的钱。

他现在干活很轻松,到处转转晃晃,长得又白又胖,走路虎虎生风,身体板正,很有姿态。

有时到集镇上来,他从上街悠到下街,手操在身后,昂着头,咚咚的脚步踏响一条街。有人在两边的店铺拼命地喊聋子,他似乎更聋了,看也不看。当有人轻声地叫老板,不停地给他散烟时,他笑得左右的肩膀上下耸动,像一座陡峭的山。他掏钱像掏草纸,一摸一大叠,大包大包地购物,跟城里人一样。

哦,山里的聋子现在像城里人一样,我真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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