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8章
遗书吐真言
连载04
颜宝惠请了假,回住处换运动服,穿上运动鞋,随陈本夫登南山。他们沿山林小路,走了好久,两人都没开口。
颜宝惠刚在信纸上,拒绝陈本夫的求婚。现在,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陈本夫则判断,刚才颜宝惠在信上跟叶迪苹说些什么。从她现在的态度看,是拒绝了他的求婚。他想找峰回路转的机会,使她回心转意。至少,把握眼下机会,摸清她的心意,看她对林浩恩是什么态度。
一路静默无声,他们来到文峰塔下。
在开满白兰花和乳白色木芙蓉的银杏树林旁,有一个长椅,陈本夫说:“颜小姐,要不要歇歇脚,喝一点水,吃个橘子?”
“好的。”她说。
她早就想歇会儿,喝口水了,但不好意思说。
陈本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长椅擦拭干净,让她坐下。从背上取下那篓橘子,放在长椅上,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递给她。
他从篓中拿个橘子,剥了皮,递给她。
她接过水壶和橘子,说:“谢谢。”
吃完橘子,她从篓中拿个橘子,剥了皮,递给正站在她身旁捧着水壶喝水的陈本夫,说:“陈先生,您也吃个橘子吧。”
陈本夫接过橘子,说:“颜小姐亲手剥的橘子,味道肯定很特别。”他坐在长椅上吃橘子,距离她有几公分远。
“颜小姐,战争快结束了。战后,我想脱下军装,从事国际关系研究,还想为日本读者写本小说,书名是《善之物语》。”他说。
他这番话,令她感到很意外。
在她印象中,他不是军人,而是恐怖血腥的特工。她不知道他的工作细节,也不想知道。她猜想过,他的工作涉及残忍的暴力,她从未想过,他与小说家有什么联系。
“陈先生,您想写小说?”她问。
“是的,战争结束后,我想搞研究,写一些东西。”他说。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了解他。
她对他的认识,仅在对他的感觉,在他对她的关爱,她完全不了解他的内心追求。
“在日本留学时,我欣赏日本人爱清洁,讲忠信,能隐忍。但是,我鄙视日军对俘虏的无底线虐待、羞辱,还有源于无知无爱的骄傲。我想通过《善之物语》,让日本人看到,恶与善无交集,人不可能从恶的熔炉中炼出善来。善来自神,神是善之根;恶,因缺乏善,与神隔绝。恶,来自人偏行己路,悖逆神,离开善之根,只爱自己,不爱他人,更不爱神。人最大的恶是自以为神,骄傲狂妄。爱地上的虚荣,使人灵魂下沉,贬值到东西还要贱;爱天上的神,使人灵魂上升,人的价值高过地上一切。”陈本夫边说边把新剥好的橘子递给她。
她接过橘子,说:“听陈先生这番话,我感到惭愧。我从小在教会长大,却没有你对善与恶理解的这样深。可见悟性有别,神要恩待谁,就恩待谁。”
“颜小姐,在我看来,神更恩待你,让你生在牧师家里。”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很得意被她高看。
她本想跟他说,颜牧师并非亲生父亲,又觉还不是时机。
“陈先生,我想起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她问。
“颜小姐,尽管问。”他说。
“您,审讯过俘虏,或者犯人吗?”她问。
他听这个问题,知道她想问什么。
“审过,但我不愿亲眼看犯人受刑,我不愿亲手用刑。”他说。
“您,审讯过被严刑逼供的犯人?”她问。
“颜小姐,正因为我见过太多残酷血腥场面,我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脱下军装,潜心治学。”他说。
“陈先生,从前我真不了解您。”她说。
“颜小姐,现在了解我也不迟。”他说。
他们边聊边吃橘子,一篓橘子被吃掉半篓,水也喝掉不少。
陈本夫说:“颜小姐,给养减轻一半,爬山轻省多了,咱们往上走一段吧,您若累了,我来背您。”
“陈先生,您背我,就失去远足的意义了。”她走着说着,一脚踩着台阶青苔,脚底打滑,身体前倾,他一把抱住她,才没跌倒。
她站稳后,他马上松手,说:“颜小姐,被我说中了不是,女子独自爬山很不安全。”
她快跌倒的瞬间,陈本夫抱住她,使她想起八年前与徐永道游孤山,在中山亭台阶,她脚扭伤,徐永道一把抱住她,才没跌倒。
“军人的身手都这么敏捷。”她想着,心里一阵痛楚。
“转眼间,永道已走七年,抗战打七年了。”她思绪回到杭州,追忆徐永道,面露忧伤愁苦。
“颜小姐,怎么了?”他问。
“没事了,陈先生。”她说。
“没事就好。颜小姐,我也想问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他说。
“陈先生,尽管问。”她说。
“徐教官殉国七年了,您一直单身,没遇到中意人吗?”他问。
“没有。”她答。
“我看得出来,林浩恩对您有意,他与您挺般配。”他说。
“林先生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我对他没有那种情感。”她说。
“您对眼前这位,有那种感情吗?”他问。
“陈先生,我到重庆两年来,您一直照应我,我心里很感激。叶迪苹姊妹代您写的求婚信,我收到了。”她说。
“拒绝了?”他急切地问。
“我颜宝惠,算何许人,岂有资格拒绝陈先生这样的国家栋梁。可是,我经历过未婚夫被战争夺走的伤痛,害怕再经历同样的苦楚。七年前,我在杭州广爱医院工作时,从受伤的飞行员郑九书得知徐教官已殉国时,我痛不欲生,想立刻去我和他同游过的孤山追念他,然后跳西湖自沉,但那时日军已封锁西湖。当时,淞沪战场运来很多受伤官兵,我想死的心被主责备,如果自杀,违背十诫第六条:不可杀人。自杀也是杀人。我想先活着,多救些伤兵,我再死吧。”她说。
“颜小姐,我能理解。其实,您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得多。我敬佩舍身救战友的徐教官,我羡慕他死的值,救了战友,驾机冲入敌阵,杀死一波日军。我更羡慕他有相爱的女人,他爱过,也被爱,至今还被爱着。”他说。
“对不起,陈先生,让您失望了。”她说。
“颜小姐,不要说对不起,您没对我不起的,您对我有大恩,救过我的命,您教我明白什么是爱,让我在血腥战争中有了对未来的憧憬。两年前,在广益中学礼拜堂,再次邂逅您,听您的琴声和见证,在康克若西餐厅,在您的陪伴中,听英文歌《回家》,我爱上了您。”他说。
“但是,我不敢向您求婚,也没资格求婚,军统有规定,抗战胜利,才能结婚。如今胜利在望,日本资源有限,盟军封锁下,物资储备顶多撑一年。只是,眼下中国抗战还在艰难中,我将去歌乐山新单位,以后要常到沿海日军占领区勘测,恐怕少有机会像今天这样,陪您在山路漫步。”他说。
“陈先生,很对不起,我不该在您去前线时让您失望。”她说。
“颜小姐,不要再说对不起。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今后有段日子,我不方便关照您,您自己要多保重。”他说。
“陈先生,我没您说的那样坚强,也没您想象的那样美好。我内心很脆弱,怕再次失去未婚夫,我不敢面对您的求婚。在重庆这两年,您常来看我,即便没空来,也让伙计送水果给我,我感到人间的温暖。坦白说,我曾期待过您的求婚,但当我看到国军遗孀和遗腹子孤单凄凉的生活,又不敢想婚论嫁的事了。”她说。
“颜小姐,您能这样坦诚告诉我,我很知足。我不指望您现在就爱上我,只想知道,您和我在一起是否愉快。我不让您厌烦就有希望建立好感,有好感就有希望变成爱情。”他说。
“陈先生,我与您这样幽默风趣,细心体贴,身手敏捷,绅士般的军官在一起,很有安全感,怎会厌烦呢。”她说。
“您对我有好感吗?”他问。
“有。”她答。
“颜小姐,请您告诉我,好感距爱情,还有几日远?”他问。
“也许一天,也许一月,也许一年。”她答。
“我明白了,两情缱绻,还须朝朝暮暮的陪伴。我真想天天像现在这样陪在你身旁。刚才,您快要跌倒,我抱住您的感觉,很美好,很想多抱一会儿,却怕冒犯您。”他说。
“陈教官训练有素,有涵养,自控力非一般。”她说。
“我倒是希望,此时的自控力不如差一些。”他说。
“陈教官,我们该下山了,天黑路不好走。”她说。她不愿看到他在夜幕中失去自控力。
“好,恭敬不如从命,听你的命令,咱们下山。”他说。
他对她的话立刻顺从,使她对他的好感陡增。
他把她送到她住处门前,把一只军用水壶递给她,说:“颜小姐,这只美国造军用水壶送您。等我得空,再来看您。”
“我很喜欢这水壶,收下了,谢谢陈教官。”她说。
“不要称我陈教官,战争结束后,我要脱军装。”他说。
她双手接过水壶,说:“陈先生,您用中文写《善之物语》吧,我目前的日文程度,读日文小说还是不够,我想当第一个读者。”
“颜小姐当我第一部作品第一位读者,鄙人深感荣幸。我抽空就写。”他说。
“陈先生,有空跟我去协和药厂一趟吗?我有东西送您。”她说。
“什么东西?”他问。
“看见就知道了。”她答。
他俩来到协和药厂实验室,她从检验合格的战地急救包中取出二十个,从刚收到的主日学孩子为急救包写的小卡片里,挑出二十个字体漂亮的,在每个急救包里放一张。
“这卡片是急救包说明书吗?”他问。
“不是,说明书在急救包外面贴着。读卡片上的字便知。”她答。
“当信主耶稣,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使徒行传16:31)”他读着。
“卡片两面都有字。”她说。
“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以赛亚书41:10)”他读着卡片另一面,眼里含着泪,但没让泪流出。
她把二十个急救包放入纸盒里,递给他,说:“陈先生,执行任务时,您和随从都带上急救包,每包有三片磺胺口服药,一卷绷带,一包出血停外用药。先在伤口撒出血停,用绷带包扎,然后口服两片磺胺,六小时后,再服最后一片。”
“陈先生,您要毫发无损,我等您回来。”她说。
他含着泪,说:“颜小姐,谢谢你,我也代战友谢谢你。”
他把称呼颜宝惠“您”,改成了“你”。
他们从药厂出来,他把她送到她住处门前,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又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她叫住他:“陈先生,等等。”
他赶紧问:“什么事?”
“有纸和笔了吗?”她问。
“有。”他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自来水笔。
“我能用一张纸吗?”她问。
“你想写什么?”他问。
“送给你一句经文。”她说。
她把称呼陈本夫“您”,改成了“你”。
他翻到空白页,把小本递给她。她很快写完,把小本还给他。
他读着她写的字: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约翰福音11:25-26)”
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但是,他不想在她面前流泪,赶紧把本和笔装入口袋,转过身去,用手擦泪。
“陈先生,先别走,请等几分钟,我马上回来。”她说完,进屋,出来时,手里拿一本英文书,递给他,说:“这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书,读过很多遍,都记在心里,不用读了,送给你吧。”
“The Prayer Life”陈本夫读着书名,说:“军牧不久前跟我提过Andrew Murray的这本《祷告生活》,得空我一定仔细研读。”他说,手里拿着这本满是她的笔迹和五颜六色标记的书,感觉很温暖,他心里知道,她接受他,也接受他的求婚了。
“颜小姐,我现在必须告辞,不然就走不动了。”他说,心里很想拥抱并吻她一下再走,但却没有。
说完,他很快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