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经理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是中午,我正在家里紧锣密鼓地打扫卫生。今天才放假,已经腊月二十七了,眼瞅着就是年。有些活可以省,家里总是要大扫除,除尘迎新。温先生是指望不上了,做财务工作的,越到年根底越忙,他今天去市里单位上班去了。我也是财务人员,又怎么会不理解!
总经理的声音透着难得的一丝温柔:“你在家里呢?”
我心愉悦:“嗯。”
总经理继续说:“我给你发微信了。设备厂的货款你给付了。”
我之前已经看过微信,语气稍有迟疑:“设备厂去年欠我们五万元发票没开,货款已经付清。这笔两万多的货款也没开发票……”
“那就给付一万元吧。”总经理立决断。
“好!”
“给孙部长八千,钱科长一万五,赵厂五万。”
我仔细听总经理的话,心里清楚这是给工厂管理干部的年终奖。总经理说完,我又重复了一遍,总经理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工厂效益不好,工人日工资又涨了二十元,现在能按时发工资的企业已经是好企业了。每个月一百多万的工资,能准时发放,总经理得有多难啊!去年年终奖大部分人都有,包括我。今年,却只能给几个重点岗位的领导发放。
然而,我没有任何想法。我一向在工作上对自己要求颇高,不让别人说自己半个“不”字。下半年时,我曾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工作失误,引得总经理暴怒,发了一顿火,把我痛骂一顿。
我一直很自责,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今年的年终奖,就算是总经理发给我,我也不要。毕竟年终奖,就要奖惩分明。领导自己的钱,想给谁就给谁,却要给那些值得的人。
我分别给赵厂长、钱科厂、孙部长打了电话,说了总经理要给他们发年终奖的事,他们每个人都很高兴,纷纷把开户银行和帐号发给我。赵厂长、孙部长给我的是农行卡号,钱科长给我的是工行卡号。
出了家门,大街上年味渐浓,处处张灯结彩,车流、人流不息。路过工行,透过宽阔的玻璃门,我看到银行里面挤满了排号等待办业务的人。
十几分钟后,到了工厂,我取出网银盾,很快把钱给赵厂和孙部长转过去。轮到钱科长时,我犹豫了。他给我的卡号不是同一银行,要是直接转到他帐户里,要花手续费。按照经验,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去农行把钱取出来,再去工行转帐,可是现在年关银行都忙,取钱自动柜员机排队,转帐还要去柜台排号,去两个银行办理这一笔业务,在银行下班前,今天能不能转过去就两说了。要是转不过去,钱科长这个人心思缜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心里一动,要是温暖在就好了。我把钱直接转到她的农行卡里,她再用手机网银转给钱科长,既方便又省手续费。可惜温暖不在,她今天坐温先生的车去市里买新年衣服了。
温暖是总经理的亲妹妹,他们的父亲跟温先生的父亲是亲哥俩。
想想银行里人山人海,我发了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为了省手续费省事省时间,我把钱打到自己的农行卡里,回家时顺便去趟工行,用我自己的工商行卡把钱给钱科长转过去。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为了避嫌。越是沾亲带故,我越要洁身自好。
去银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我,办完转帐业务,给钱科厂打了电话,确认他已经收到银行到帐短信通知。我小心翼翼地把转帐票据收好,这可是付款凭证,然后,回家。
二
晚上,温先生下班回来接我,我们一起回我娘家吃饭。
温先生一边开车,一边问坐在副驾驶上低头摆弄玩手机的我:“家里卫生都打扫完了?”
“嗯,差不多了。本来今天能全部打扫完,下午去了趟工厂,温总让给他们发年终奖。”
“那给你多少年终奖?”不经意间,温先生开玩笑似地问我。
注意到他在看我,我转过脸去看他,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我没有,只给了几个人。”
“不能吧?要是没有你的,按你的性格,你还不作翻天了,还能是现在这样?”温先生满脸写着不相信。
“真没有。你还不相信我?”说完,我的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话题就此打住。
吃完晚饭回家,我们俩躺在床上,温先生又一次提到了年终奖的事,问我:“姜元,温总到底给你多少年终奖?”
我仍然心无城府,诚恳地说:“根本就没给我。温总只给了赵厂、钱科长、孙部长他们几个。这是财务秘密,虽然你也在财务,你千万别跟别人说。”
温先生对这些老人,比我还熟悉呢。他以前一直工厂做财务工作,后来虽然去市里上班,这边他也一直在财务兼职。
我撒娇地搂住他的脖子:“你还不知道我,要是发了年终奖,我一秒变土豪。早就昭告你,给你买这买那的。”
我想起去年发了年终奖,虽然钱不多,只有两千块,不顾温先生反对,坚持拉着他去商场给他买衣服,然后豪气冲天地说,花我的!温先生还一个劲地取笑我,你的钱怎么总也花不完?!
我开始咯咯地笑。温先生一个翻身把我压在身下,他戴着眼镜,镜片发出冷洌的光:“要是骗我的话,你就死定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无限妩媚地说:“你弄死我吧。”手却去挠他的胳肢窝,直到他求饶。两个人闹作一团。
三
大年初二晚上,温先生在阳光台上跟温暖视频通话。我真受不了!他们俩姐弟,怎么能好到这个地步!住的只有十分钟的距离,明明白天刚见过面,就分开这么一小会儿了,怎么就这么难舍难分了!
我穿着睡衣从温先生旁边走过去,听到温暖说:“姜元的睡衣挺好看的。”
“那是,花好几百买的。你买不起。”温先生拿话逗她。
我回脸看向手机,冲视频里的她做了个鬼脸,笑着说:“你千万别听他瞎说。”我看到温暖也在笑,一片岁月静好。
然后我去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画风突然大变。温暖气呼呼的声音喋喋不休地清晰地传过来:“我当然生气!我就想知道,年终奖为什么没给我?我差哪了?年终奖到底是谁定的?是不是赵厂长定的,他写好金额,让温总签字?!他想给谁就给谁,他看谁顺眼就给谁!你问我,是不是就想让姜元笑话我……”
我呆若木鸡,如掉进了冰窟窿,霎时明白了什么,为什么温先生一个劲地问我,给了我多少年终奖。我转帐的网银,银行预留的温暖的手机号,每一笔进帐、出帐,温暖都是能收到手机短信的!原本我还以为,只有转帐金额,原来也能显示收款人姓名的!
温先生乐颠颠地走过来,看来跟温暖视频后,心情大好。
我试探地问他:“我给他们转年终奖,温暖是不是都收到短信了?”
温先生笑着说:“可不是!坐我旁边,收到短信就开始哭,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怎么,听她哭得一声一声地,泪留满面,一个劲地说,怎么没有我的……”
我的眼前出现了温先生描述的生动画面,脸色大变:“转给赵厂长、孙部长她说不出什么,合着是看见转给我的,她心里才不舒服呀。真是难为她了。可是,那也不是我的,我转给钱科长了。我真是冤呀!”我很无奈,简直哭笑不得。
温先生在一边也是忍唆不禁,他肯定是觉得这事阴差阳错,特别好笑!他跟温暖好到平时都要穿一条裤子了,平时就爱拿温暖取乐,这件事够他笑半年的!
我看着他笑容满面,同时想到另一层,大声叱责他:“我说你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年终奖给了我多少钱!原来我说没有,你是真的不相信我!你就不能直接问我吗?偏偏把我当傻子!你可真会算计我!”
我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忽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不发一言。
这就是我的枕边人,每次有什么事,宁愿装在自己的肚子里,瞎寻思、乱合计!他到底有没有一刻相信我!我真的有些受够他了!心里被失望充满,我径直回到卧室,躺下。
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因为我知道,尽管婚姻早已经是满目疮痍,可是,虽不是一面流泪,一面举步前行!
温先生关了灯,一阵窸窸窣窣,他在另一边躺下,我纹丝未动。黑暗中,一只胳膊伸过来,搂紧了我的肩。我心似铁,狠劲地甩开。那只胳膊锲而不舍,加了把劲又搂过来。我火大了,伸出紧挨着他的左腿,踹了他右腿一脚。只听他“哎哟”一声,然后戏谑地说道:“你想谋杀亲夫呀!”
我没绷住,“噗呲”一声笑了。温先生像个无赖似地又缠上来:“别生气了,以后不会了……”
四
初八上班。一个办公室里,温暖冷着脸,一天没跟我说话。虽然莫名其妙,我也知道她总归是因为年终奖的事。可是,她没有,我也没有。我就只是个打酱油的!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一连几天,温暖一直都是冷冰冰地,我也尽量不在她眼前晃。我心里也犯膈应,大过年的,如同吃了只苍蝇。你没有年终奖,你找温总你亲哥去,对我使什么气,来什么劲?
想起,以前好的时候,我们俩经常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现在,那些好,竟也变成了秃子身上的虱子,令人作呕。可是,这又能怪谁呢?如果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把钱转进自己的卡里,温暖也不会误会,又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人心难测。就算是一个娘胎里出来,也隔山隔海,隔着肚皮,隔着人心。就像温暖跟温总。有什么事,她自己想不开,不能去问温总呢?何必自己乱猜疑,瞎生气呢?
自己,原本也并不是她什么人。是冷是热,全凭她高兴。这么一想,看着温暖冷漠的样子,尽管,心里芥蒂横生,我竟也慢慢接受了。到头来,有些人介怀的,不是敌人的攻击,而是“亲密”的人,比自己过得好。有一种人,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世上的事,无非是两种事,一种事,关我屁事,你没有年终奖,你不高兴,关我什么事?另一种事,关你屁事,年终奖,领导爱给谁,我怎么转,关你什么事呢?
饶是如此想,我还是找出了在银行柜台给钱科长转帐的票据,拍了张照片,发给温先生,让他转给温暖看看,以力证自己“清白”,自己并没有拿年终奖。心里却暗暗地骂自己,真是没出息,又一次败给了恶俗。
心中,一阵酸楚,一片悲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