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亵镜台私语口脂香,访旧案鸳鸯沪上游
林涛跟三庆园儿里来往主客一路打着招呼进来,李大宝正趴在账桌儿上摆楞水牌子并牙笏,一旁戏簿摊着,她就边啃毛笔屁股边一笔一划往上抄。今天后台管事儿的乡下吃喜酒去了,这伺候水牌子亮戏码的差事就落到了大宝身上。这会子秦明刚刚唱完,屈池子正将上场,再没其他够身份的角儿要占着账桌儿扮戏,这方就全成了咱们宝爷的天地。只她却全然觉不出宽敞来,直教那些方正繁密的大字折腾得苦大仇深。陈林就叼着小茶壶训她:“叫你不好好练字儿,就该天天让你写!”
那边厢林涛蹭过来了,勾头一瞅立马损她:“嘿宝爷,这字儿狗爬似的哈。”
谁知还不待李大宝还嘴,陈林先怼了一柄巨大雪亮的眼刀过去。林涛肝儿颤了颤,赶紧添水打千儿:“师父您请坐,师父您喝茶。”
这幅田地大宝也不饶他,笑嘻嘻挺直腰板儿转着笔杆子添火:“是是是,我字儿丑,人也丑。就你们家老秦最好看是不?”
林涛不觉有坑,蜜着心眼子飘着骨头摇头晃脑往里跳:“那是!”
陈林立刻胡子一吹撂下茶壶,背着手儿走了。墩茶壶的动静儿稍稍惊着了围坐扮戏的一众,大伙儿也只是摆出个笑脸儿,没敢吱声儿。
剩下个林涛让溅出来的开水烫得直甩胳膊,瞠目道:“老爷子这股劲儿还没缓过来呢啊?”
大宝撇嘴摇头又去看她的水牌子:“宝贝疙瘩了十几年,响儿都没听见就教你给拱了。且缓着呢。”
嗯,是得缓着。要提陈林这起子脾气,又得倒回他做完寿的第二日早晨去。
那日秦明难得醉酒,又劳顿得过了头,一直昏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这一醒先是懵然周身酸软,从头发丝儿疼到脚趾尖儿;这茬儿还没反应明白,又发现被窝儿里多出一个大活人来。那大活人还极不老实,早盯着他似的,见人一醒就开始动手动脚,翻身上来将他捞了个贴心贴肺,自眉骨一路向下辗转贴耳切切厮磨。秦明呆愣当场让他尝了个够,直到热得狠了又待蒸出水珠儿来,这才一个激灵三魂七魄归位,两手一撑奋力将林涛推开。
这一撑不要紧,该入眼的都入眼了。掌下肌肤鲜活温度热切,前晚上散落八方的记忆自行回拢席卷山海,秦明雷劈电闪一瞬,倒抽一口凉气。
他可算想起来自个儿昨晚上干过什么了,还秋毫清晰得很,想失忆都装不出来。
二位一上一下两两相望,林涛虽已将人从里到外细细闯过一遍,眼下瞧着秦明一张脸儿肉眼可见一层层红起来,睫毛受惊似的忽闪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蓦地又有些等待宣判似的紧张。
这么面面相觑了半晌,秦明终于放开死咬着的嘴唇:“你、你昨天洗澡了没?”
林涛:……??
秦明当即踹人:“出去。”
他那两条腿儿加起来都还没剩下半两劲儿,按理说踹不动盛宴餮足有情水饱的林涛,可关键还得看谁踹谁,架不住咱们林队长愿意听话儿啊。他这就自行被踹出去了,隔着门框子细问:“洗完能回来么?老秦你不舒服么?用我帮你洗么?“
秦明匡叽撇过来一个枕头,林涛登时给砸消了音儿。
只这闭了嘴人也没敢走,且在外头候着。果然不一会儿里头又闷闷的传出一句话儿来:“林涛,你别后悔。”
门外候旨的林涛不曾想过会是这么一句,当场心旌一震,又想起自己昨晚上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蠢嗑儿,心里禁不住再一阵甜滋滋的酸胀,手指抠着窗缝子回他:“才不。”
他这边儿心愿足矣,卸下一半魂魄忙着娇羞,那边儿陈林眼见着太阳要晒屁股秦明也不起床,领着大宝一个端着醒酒汤一个拎着油条豆浆趟进后院儿了。一进院儿先见着个衣衫不整的林涛。许是他天天日日这么跟人家班子里泡着太过习惯了,陈林乍一瞧见半分异常也没反应过来,倒慈眉善目的跟他打招呼:“林队长早啊,也一块儿吃一口吧?”又一面走进厅子搁醒酒汤一面指使大宝:“叫叫你师哥去,再睡头该疼了。”
大宝早瞠目结舌站在大院儿正当间儿凌乱着呢。
陈林见半天静悄悄没人动弹,又探头出来:“诶你怎么……”
复这么一看觉出不妥来了。老爷子停在一个张嘴说话的姿势上,瞅瞅林涛,又瞅瞅大宝。
再掂量掂量林涛那松垮垮的大裤衩子,再回想回想昨晚上那眉来眼去的一壶好酒。
风月场上的人本就思觉灵巧,陈林的窍儿一下子崩开,眼前一黑。
林涛迎面飞来一只儿八寸不到的千层底子黑棉鞋,正是陈林的尺码。老爷子光着一只脚丫子跳将起来追杀:“姥喽!小王八羔子你站住!让你照顾没让你照顾到——”
他停一步长吸一口气,声如洪钟:“你给老子站住!!!”
林涛: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是老秦先动的手。
大宝端着豆浆围观面前这场逃杀,终于抬手自己闷了一口。摇头暗赞:下手够快。
打那之后直到天气都暖烘烘热乎起来了,陈林对着林涛仍旧数九寒冬,直叹自己看走了眼。见面儿不追杀了也要阴恻恻问上一句:“知道人家出多少钱光请我们长笙喝茶我都舍不得放吗?”
林涛热泪盈眶:“多谢师父!”
陈林:“……”
谢你大爷啊!!!!!!
这么来来往往几回,陈林也懒得再损他了,丫脸皮太厚。
林涛深知陈林是爱徒心切,肉疼之下总要痛快痛快嘴。如今世道他与秦明这样算得上不伦,陈林没多说旁的已经很不容易,总得让他花功夫接受一阵子才行。理儿是这个理儿,瞧着陈林的背影他还是有点儿小小惆怅,边叹了口气边问大宝:“老秦下戏了吗?”
大宝扭头对上他晶亮亮的一双眼,立刻在心里给了方才认真琢磨努力想词儿试图安慰的那个自己狠狠一瓜。相信蜜罐子里的人还能有旁的令他消沉,简直愚蠢。这便两眼翻白胡天胡地一指:“下了下了,你现在去还能赶上吃口热乎的!”
林涛自是屁颠儿屁颠儿去截秦明,等截那人刚摘了顶花侧凤,正起身打算宽衣洗脸,忽有一阵风儿卷过来,噗噜噜将他陷到行头阵列锦帛堆儿里去了。秦明原先只觉自己醉酒那晚着实荒唐,顶着外屋几十号熟人聚齐儿与林涛混行苦短。谁料戒破了才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林涛原是个胆子泼天的混不吝,食髓知味便不分时晌儿地界儿都能将他团揉个透熟。因为这项缘故,现下他第一眼看清林涛的脸,第二眼便挣了一下儿越过林涛肩膀留心门缝儿松紧去了。林涛瞧见他的动作就是一乐,轻道:“又不干什么,看门干嘛?”
话虽这么皮厚的说,那门却早关得死紧,手也已经撂着蹦儿往秦明水衣子里头钻去了。林涛头回认识秦明的时候他身上那件儿素白水衣还翩然欲飞只可远观,现在已然得以上手任他牵扯。周游一圈儿该碰的不该碰的都让林涛揉过一遍,秦明细细抽着气儿安静受着,膝弯儿也渐渐软了。林涛干脆兜着双膝将人抱起来放在镜台桌儿上,自己跻身他两条顺畅的长腿中间儿,两个人交缠的影子虚羽着边儿投映在老镜子里,姿态一时暧昧得紧。秦明先是身子一轻,紧接着耳垂也沦落他人滚烫唇舌,气息更乱。那屋子的墙板极薄,外间儿老少咿呀谈天儿的声响迫近得很。秦明无力拗他,只有断断续续推道:“林涛……你,你别……”
“别什么?”
林涛抿着他一珠儿细白的软肉,声音轻而沉地溜进秦明耳朵:“外头那么多给秦老板捧彩儿的,我的人让旁人觊觎了,还不许我讨回来?”
秦明让他热气儿一染皮话儿一灌,登时耳尖熟透似的烫,受不住就偏头躲闪。林涛不依不饶追着他的眼睛,扳起下颏儿嘬了一口,带着笑儿问他:“怎么?不是我的?”
这话说完林涛腰间就是一锐,被逗狠了的秦明也是要漏火儿的。林涛疼得直乐,哈哈笑着将人又圈回怀里抱紧,心肝儿已是十足熨帖,只嘴上还要欠揍一回:“算了,不弄你了。仔细叫哑了嗓子又是我的罪过。”
一番周转,两个人的心脏贴在一处扑通扑通玩儿命跳。林涛蹭着秦明肩膀从昏黄的镜子里看他那一截儿修柔的脖颈并两片精巧的蝴蝶骨,深深吸一口气,叹道:“老秦,你真香啊。”
秦明轻颤一下,皱皱鼻子分辨道:“那不是我,是胭脂……”
林涛闭上眼睛呼噜呼噜他的后背,搅乱他那份较真儿:“胭脂不在你身上吗,都一样。”
秦明这回没话说了,只敛目收声儿老老实实教他抱着。两个人身体熟稔,林涛贴着脉搏都能将秦明当下情绪觉出一二。既尚算颇佳,他便将心里准备好的话过了又过,吻吻他的颈侧直起身来。
这事情他翻察了几个月,眉目总算辨明一二有所交代,必当是该给秦明知晓的。
歇过一晌,秦明额上热意也渐渐消停,觉出他这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这便抬头看着林涛。
“咱们上海去一趟吧,”
斯人眼神柔软,伸手摸摸他的鬓角:“那个邹茂发,我给你找着了。”
***
也不知怎么定下的规矩,铁路票子提前约定不得,非等到火车隆响的声音入耳才开窗放票,列车离站前两分钟又即刻停止;票子的数量更得按着座位来,查着人头往里赶,坐满了便明日请早儿过时不候。这样一来想挪窝的全不得不摸黑儿候场开窗就抢,林涛秦明二人拎着行囊赶到前门儿火车站的时候天刚擦亮,满场已是乌泱泱的脑袋瓜子。
林涛预见了一场恶战,当先找了个地方把秦明并两口箱子妥妥帖帖揣好,摘了帽子嘱咐道:“待会儿坐着别动啊。”
哐哐啷啷的铁轮子声儿刚落半个音儿人群就炸了,呼啦一下斜坡儿滚豆儿小咬子扑灯似的将售票的窗子糊了个死紧,里头的人想推开办事儿都差点夹着指甲盖儿。林涛好歹算个练家子,也让人挤了个前胸后背密不可分,钝铛铛直怼肋巴骨。眼见着手指头就差半寸摸着窗边儿了死活夹不进去,林涛暗叹口气,先活鱼似的侧肩出溜了一下儿,紧接着红口白牙撒谎撂屁:“哎哟有贼!”
他这声儿一喊,挡在前头的脑袋立刻矮下去了一片——都得先瞅一眼自个儿荷包去了。林涛赶紧就着侧身人薄的缝儿把手往前一递:“两张到天津的!!”
别着急,他这可没说错。铁路虽是个稀罕玩意儿,眼吧前儿的当口尚拗不过天堑去。一条长江横在京沪之间,这口铁龙只好绕着弯儿跑。先从北京折腾到天津,再从天津折腾到南京,最后才能搭上沪宁南线辗转到那荣华满地的上海去。
因着这通不便,林秦二人咣咣当当颠儿到最后一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
林涛踩实得来不易的他乡土地,又长吸一口得来不易的陌生空气,入眼海上花繁华灯璀璨。一辆黄包车蹬蹬蹬打他们边儿上跑过,上头坐着烫着弯儿衣香鬓影一位。旗袍外头套着荷叶边儿的绒线衫,衫口儿更搭着一方丝巾。
上海因地界儿特殊,风景很与北京不同,这个时辰大路上仍车水马龙亮堂得很。沿江一溜儿洋华并处高矮错落的坞墙,一时券廊阳台,一时砖瓦琉璃,老面孔上也要生出些许新模样儿来。他们这会子正步近一所洋场,门脸倒算不得顶气派,只门口站着两个深邃的西方面孔,一左一右身姿谨严,与进进出出歪歪斜斜揽着女郎的舞客两厢比对,倒显眼得紧了。林涛半边脸颊染着楼顶玻璃塔座儿洒下来的斑斓彩光,心道这洋人京城也不是没有,只大小都要叫声儿老爷,总算有些来头。租界里倒好,能当伙计差遣的也一把遍地,果真行出千里便换一方味道。想了想笑着虚揽一下秦明的腰,叹道:“把你拐出这么远来,师父又该念叨了。”
秦明正四下瞧着上海风土,听他这句稍停一瞬,回道:“别理他。”
陈林站在远隔千里的皈子庙大院儿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徒弟听不见,这会子只跟林涛二人往近处找地方落脚去了。先前查到的是邹茂发祖籍北京,媳妇儿却是上海人,隐约指向了永安里地界儿。离老百姓的地盘儿近些,屋瓦檐舍瞧着便古朴了许多,声色也静谧不少,呢哝温软满满湿润南域的秀致。他们那便寻了附近名叫“又一楼”的一家栈子,取得是个地道的东方招牌,内瓤儿却也摆着一架留声机,桌子上个顶个儿水晶瓶子玫瑰花,颇有几分新式旅馆的风味了。掌柜的迎先执笔登记,先问他们一句:“两位先生要几间房间啊?”
林涛想也不想:“一间啊。”
掌柜满脸笑着不觉有异,热络络点头赞同:“一间么很经济的,我们床铺老宽敞的嘞。”
林涛也笑得灿烂:“床宽敞好啊。”
秦明忍无可忍伸手挡住半边脸。
觉到底得迟些再睡,先吃饭要紧。他们将行李安置妥当便下楼来叫了几个本帮菜,马兰头小黄鱼八宝鸭。南方菜码儿小些,点心笼子端上来精精致致没有几颗。两个人面对面安安静静吃饭,当中一道茶饼子似乎对了秦明胃口,竟教他一连吃了两只。林涛过眼存了心便给他留着,反秦明注意到他总不沾筷儿,人吃舒坦了心情也好些,这便破了食不言的规矩问上一句:“你怎么不尝尝这个?”
林涛正不错眼珠儿的看着秦明吃东西,只觉他抿紧双唇毫不露齿鼓着两腮软软慢嚼的模样儿真是……可爱到感谢上苍。秦明若能这样吃上一天他便也能看上一天,毫不夸张。现下被出声儿问了,林涛正巧瞧见他唇边沾着小小一粒点心酥,又给萌动了个呲花儿。胆子一肥周围看了一圈儿,确定稀稀拉拉几桌客人都在埋头苦吃,两手桌面儿上一撑,偏过头去。
秦明原被他盯得唇角儿生痒,隐约也觉着那处沾着东西似的,下意识就露出一点鲜红的舌尖儿去探。这一探不要紧,恰好与凑过来的林涛触了个正着。两个人舌尖儿温柔暖热的软软一抵,又电着了似的闪开,那半星儿甜品便一人一抹都尝着了。林涛原是想小窃一口,没成想做得了笔大买卖,大尾巴狼似的坐回去夸张咀嚼那点儿滋味,笑道:“甜的。”也不知说的是点心还是人。
秦明全不理他,瞧着正襟危坐面无不妥,耳廓却已全然透红,几乎不敢确认店里有没有人察觉,直接将头避向窗外去了。他们的位置恰在边上,玻璃不很隔音,街角声响尚可听得一二。不远处正有一对儿男女闹别扭,男的抱着极大一捧花束要哄,殷殷讨饶:“宝宝不要生气了……”秦明看了一瞬,认真打量起男子的西装来;林涛听了一瞬,认真打量起秦明来。
周围忙回来的掌柜见二位停箸,这便殷勤询问可要结账。总归惦记着正事儿,林涛一面掏钱便一面问道:“顺便打听一下儿,您这附近有没有一位名叫邹茂发的?”
秦明也就转头过来,见那掌柜的认真蹙眉答复“没听说过”,便又再添一句:“原先是北京人,兴许做些法医相关的行当。”
……还是没听说过。掌柜的人蛮热心,地头蛇一条答不上话儿来怪不好意思的,挂着抱歉的笑刚要吱声,他媳妇儿也听见了,笑着从后头说了一句:“诶诶,听口音这两位先生也是北京来的吧?北京的事情么要问花哥打听的呀,你们往前面走两个弄堂,找花哥豆腐档好了。”
吃饭时间也算歇过了脚,时辰尚不算太晚。有了这通指路,林秦二人便当真抓紧时间访人去了。林涛边走边纳闷儿:“这天都快黑透了还有人支摊儿卖豆腐啊?”
话刚说完,路程到了。他俩循着老板娘的嘱托在弄堂角落里找了一圈儿,竟真瞅见一个摊位。
一张幡子一口锅,四张凳子两面桌儿。就着电线杆子上昏黄晃荡的一盏路灯,咕嘟嘟的炸着豆腐块儿呢。锅后头站着一位戴着皮帽干瘦的小老头儿,瞧着五十上下,既然那幡子上写的是“花哥炸豆腐”,那这位一定也就是他们要找的花哥了。
“嗬,这可是京味儿啊诶!”
虽说离开京城刚不过三天,可这人出门在外就是想得慌,他乡碰到老家风味儿更觉亲切得紧。林涛方才左右也没吃实诚,人找着了也就顺路再喝一碗,这便上前招呼道:“劳驾花哥,两碗炸豆腐。”
那老头儿听他说话就是一愣,抻着小拇哥上耳朵里转了一圈儿哎呦一声儿:“您这是北京口儿,唉唉快多说两句教我舒坦舒坦,可多少年没听着这口乡音儿了!”
林涛哈哈笑着给秦明蹭了蹭凳子,自己也大马金刀坐下了。那边儿花哥动作麻利,韭花儿麻酱豆腐汁儿,虾油榨菜辣椒油,分量足足的已然呈上来两碗。因着是刚出锅的嚼裹,南方温软的空气里也飘着两绺白烟儿。秦明抿紧双唇将那花花绿绿的一份瞧了半晌,默默推到林涛那边儿。林涛知道他不习惯餐风吃灰,在桌子下头捏捏他的手,轻笑道:“要不咱尝一口?这卤虾油可真地道。”
花哥那边擦着手也凑过来了,很不见外的夸嚓往他俩中间儿一坐,林涛那爪子也只好缩了回来。便听得花哥笑嘻嘻问道:“怎么着两位小兄弟,也闯上海滩来了?嗨,这年头哪儿都不好过活。你花哥我过去也鲜亮过,这不还是得半夜赶工讨饭吃。别嫌我说话难听,你们以为这上海日新月异顶着新政就亮堂了?大清国虽没了,现如今也远没有民主自由说的那么好听。瞧瞧广州,去年还下了个禁令不准大伙儿过年,非得按什么新历法则,贴窗花都要挨打。连人家日子怎么数都要管上一管,到哪里都是上头放屁才香,想一出是一出。咱们草头百姓只有挣命的份儿哟!”
许是见着老乡心情激动,这炸豆腐的大爷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边说边还热情洋溢的左右打量他们。林涛喝着豆花儿,秦明瞧着林涛喝豆花儿,边这么听着也听出些门道来了。这大爷虽然嘴碎,倒真知道不少事情,从芝麻绿豆到外省变故都关心着呢,还胆子够大啥都敢说,也算个妙人儿。这趟怕是真找对人了,放下圈蓝的瓷碗林涛便笑问道:“您老可真是博闻,赶巧儿我们还真不是顺道儿,专程请教您来了。”他停了停,与秦明对视一眼:“打听个人,也是咱京城来的,该落地十来年了。邹茂发您认识吗?”
话未落音儿,花哥边说边比划的手势蓦地一顿。
他眨眨眼睛,再瞅一眼林涛,最后却终于将目光停在一直没搭腔的秦明身上。两手在围裙背面慢慢蹭了两下儿,神色竟稍稍敛了些许,瞧着有几分正经了。
“早该过问二位,怎么称呼?”
秦明听见这句便抬头看进他的眼睛细察,礼貌回复:“我姓秦,他姓林。”
“哦……姓秦……”
花哥缓缓点头呓语自讷,倒不见惊色,眼神却是恍惚一瞬。
这自语他们未必听到,只那倏忽间的反应即使无声也递了消息。林涛立即握住他手腕喜道:“怎么?您果然认识他。”
花哥又是一怔,于一瞬晃神之间再将秦明深望一眼。
“哦哦,认识,太认识了!”
却也不过刹那,他立即又挂回了原先那笑嘻嘻的神情,向后仰着身子拍腿道:“邹茂发嘛,净会摆楞个死人。你们找他啊?”
花哥喜庆热络的笑着,极敞亮细嘱一句:“那得明天上巡捕房寻去,他白日里总在那儿打杂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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